顾相璟点了点头,神情肃然:“你说,无论何事,我定当坦诚相告。”
舒苒华眼眶微红:“当年我父亲病逝于狱中,到底是因何所致?是否有隐情?”
顾相璟紧抿双唇,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片刻的沉默后,低声道:“当年圣上因你父亲替你祖父求情之事,迁怒于他,遂将你父亲打入大牢,并严令断绝其水食,令其反思罪过。而你父亲……病逝时我并不在场,那时我正在宫中审查皇后昏迷案,得知消息已是次日。”
“我曾向狱医详询,他言及你父亲早年便已落下病根,加之狱中条件恶劣,连续两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又忧思过度,旧疾发作得迅猛,无力回天。我也请了医官查验,结果与狱医所言一致。”
舒苒华身子一颤,眼中泪光闪烁,她咬紧唇角,声音哽咽:“原来如此……”
话未说完,她已被无尽的悲痛淹没,喉间仿佛被重石压住,呼吸都变得艰难。
当初,她苦苦求问宫中内侍,只得到了“发病而亡”的答复,却不知昭明帝对父亲竟也如此冷酷。
顾相璟看着她眼里的水光,心中一痛,他不禁伸出双手,想要给予她慰藉,却在触及她衣裳的一瞬间,又犹豫地收回。
最终,他只能默默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她泪珠滚落,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忽然想起了母亲,他以往不明白母亲为何总在深夜独自垂泪,为何会日渐消瘦,为何对父亲的冷漠如此难以释怀。
如今,他终于明白,是因为母亲对父亲有感情,所以才会深陷其中,郁郁而逝。
而他看着心爱的女子承受如此巨大的悲痛,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当年的心境,才明白母亲刻骨铭心的痛楚。
母亲是因爱而苦,因情而伤。
而他是随她而痛,随她而悲。
喜欢一个人,便见不得其受丝毫委屈,见不得其受半点苦楚。心随其痛,情为其伤,犹如巨石压胸,难以喘息。
他以往曾嗤笑那些为情所困之人,认为他们愚不可及,而今却深切体会到其中之苦,方知爱之沉重,如山般难以背负。
望着舒苒华发红的眼眶,顾相璟艰难地开口:“你……别难过了,你祖父、父亲在天之灵,定不愿你如此悲伤,定会希望你坚强,好好活下去。”
舒苒华泪珠悄然滚落,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明白。”
听到她哽咽沙哑的声音,顾相璟满心不忍,斟酌许久,开口:“其实,我认识你父亲。”
舒苒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黯淡下来:“是吗?”
顾相璟道:“当年你父亲协助玄甲司查案,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为人谦和正直,行事严谨,让人印象深刻。他闲暇时曾提起过你,说你聪慧过人,心性坚韧,言语间全是自豪与疼爱。”
闻言,舒苒华泪水再次涌出,她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却又被无尽的悲痛淹没。
想到自己未尽孝道,连父亲和祖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顿时心如刀割,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仍无法缓解心中的痛楚。
看着她痛苦的样子,顾相璟心中一痛,道:“他……一直很挂念你,到最后……都想着要护你周全。他一定不想看到你如此悲伤,你别太难过了。”
顾相璟没有告诉她,他与她父亲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
她父亲有林下之风,与他的小舅舅颇为相似,故他动了一分恻隐之心,曾派人暗中给过舒彦博食物,也吩咐过人暗中照拂,却无奈她父亲性子刚烈,宁折不弯,道圣命如山,自当承受,宁可以死明志,也不亵渎圣意。
这些事说出来,不仅没有意义,只会徒增她的痛苦与自责。
“你放心,当年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顾相璟承诺道,他手将抬不抬,指节微颤,看着她沾在脸庞上的泪珠,想要轻轻拭去,却终究不敢触碰。
舒苒华别过脸去,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多谢。我也一直在尽我所能,找出真相。"
“我也会竭尽所能帮你。”
顾相璟一字一句说道,随后轻声道:“雨停了,走吧。”
舒苒华这才注意到,桥外,细雨已停,远处地砖上的积水映着微光,像几汪银镜。
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见她神色稍缓,顾相璟这才舒展唇角,与她并肩走出桥廊,朝舒府走去。
*
城东左一厢,街上已空无一人,夜色深浓,寒意侵骨。
顾弘道远远看见顾家的明角灯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影映照着深褐色大门,显得院落深深,孤寂冷清。
他蓦然想起了顾相璟母亲健在之时,院中也曾充斥着盈盈笑语,花木葱茏,孩童欢腾,一家也算是其乐融融。
“顾大人。”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顾弘道的回忆,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自暗影中徐步而出,朝他投以恭敬而意味深长的一笑。
*
几日后,京城的云隐禅寺迎来了为期七日的水陆法会。消息传开,四方香客纷至沓来。
这日,薄薄的晨雾中,钟声悠扬,穿透昏黑的林野。
两辆华盖马车缓缓驶至大相国寺侧门,车辙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回响。
马车停稳,两名梳着单螺髻,穿着青绸夹袄的侍女轻巧地跃下车辕,小心翼翼地揭开车帘。
身着绛紫织锦披风的将军夫人周氏步下马车,她眉宇间隐含忧虑,回首轻扶面纱轻掩的赵昭。
一行侍卫静默而出,紧随其后。
侧门缓缓开启,两位僧侣双手合十,恭迎着一行人入内。
周夫人不愿引起太多注意,也不愿让赵昭面对指点议论,每次都会提前一个时辰来礼佛祈福,以避开人群。这次也不例外,此时虽然山门还未开启,但众多香客已聚集在山门外。
僧侣将她们引至大雄宝殿外,便悄然离去。
殿内香烟缭绕,佛像庄严肃穆。
将军夫人携赵昭步入大殿,缓步来到佛前,虔诚地拈香敬拜。
她仰望着慈悲庄严的佛像,眸中满是期冀,心底默默祈祷赵昭能摆脱痘疮的折磨,重归往昔自在快乐。
*
晨光渐露,云隐禅寺的朱红山门终于缓缓开启,香客们顿时如同潮水般涌向山门,纷纷进入寺内。
舒苒华和冬青到的时候,只见山门前人声鼎沸,车马如龙。
山门外的旷地之上,各色摊贩挤挤挨挨,或摆着飞禽猫犬、珍兽奇禽;或售簟席屏帏,兼及文房四宝、蜜煎诸物……
梵音袅袅自寺内飘出,檀香与糖葫芦的甜香在微风中缠绕,直绕鼻尖。
她们欣赏了一阵这热闹的场面后,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寺门走去。
此前,潘琮已探得消息——将军府千金赵昭今日会来祈福,在大雄宝殿礼佛后,会去药师殿在那里接受主持的祈福与加持,药师殿已被清场,专供将军府一行人使用。
待周夫人和赵昭独自在药师殿祈祷时,便是她们的机会。
将军府每次出行,都有严密的护卫,今日是她们最好的时机。
在通往大雄宝殿的途中,她们偶遇僧侣手持法器,沿着寺庙行走,进行洒净结界仪式。
法器相击,清音悠扬,声声入耳,使得人心宁静,步履间亦多了几分虔诚。
这是水陆法会的重要仪式之一,旨在净化心灵,驱除邪祟。
舒苒华与冬青随着其他香客放慢了步伐,缓缓向大雄宝殿前进。
此行除了接触将军府,她们还有更为重要的目的——给祖父三人写经施灯。
自她们来京后,还未曾正式祭拜过祖父三人,而这次水陆法会的举行,正是祈福的良机。
恭恭敬敬地将写好的经文置于供桌,点燃三盏明灯,跪于佛前默念祈福之词……为祖父三人祈福完毕,她们便朝药师殿走去。
药师殿内,住持法师已为赵昭念诵完祈福经文,也加持了护符,双手合十告辞离去。
赵昭将护身符仔细地系在腰间,而后静立于佛前,凝视着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的药师佛,心中暗自叹息:若佛真能解救众生于苦难之中,为何这疾厄仍缠身不去?为何世间依然疾苦不绝?
她其实并不信神佛,只是……
她的母亲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喃喃:“佛祖啊,恳请您大发慈悲,保佑我女儿昭昭脸上的伤快快痊愈吧。她已过及笄之年,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脸伤若再不好,怕是要误了终身大事……求佛祖垂怜。”
赵昭闻言,心中一酸,眼眶微湿。
“叮咚叮咚叮叮咚……”
檐角铜铃轻响,赵昭侧眼望去,母亲正对着手持药钵的佛像行三拜九叩大礼,姿态愈发虔诚。
“求大慈大悲菩萨垂怜……”
将军夫人声音发颤,额头轻触地面,心中默念:“愿佛祖庇佑,赵昭早日康复,容颜如初,得遇良缘,幸福安康。”
赵昭眉头轻轻皱起,眼神透着几分无奈。
这些年,母亲为她四处求医问药,访遍名医,寻尽秘方,又是祈福上香,又是添灯行善……
记得最初,母亲用珍珠粉调雪莲为她敷面,后又请来龙虎山道士焚“净面符”,她甚至不惜尝试各种民间偏方,连宫中秘传的养颜丹药也试过,但她的脸始终不见好转……
今日这样的祈福已数不清多少次——可用遍天下名药都治不好的病,又怎会是佛前跟前几炷香就能医的?
记忆里那张布满痤疮的脸突然浮现于脑海,赵昭下意识攥紧了手,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疼痛让她稍稍清醒。
她深知,她的容貌再难恢复,她也就慢慢接受了这命。
然而,母亲依旧执着,哪怕是一丝渺茫的希望也不愿放过。她深信,心诚则灵,或许下一次祈福,佛祖终会垂怜,显灵于前。
赵昭不忍让母亲失望,只能默默地跟随她一起祈求,希望至少能给母亲一丝慰藉。
至于失望,就让她独自承担吧。
她轻声叹息,目光转向供桌,檀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各色供品沐浴在九莲宝灯的光芒中。
此生或许注定要与这疾厄相伴,待她陪父亲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再归隐于青灯古佛之畔,也算尽孝。
*
掐算着时辰,舒苒华与冬青避开人群,轻轻绕至西侧角门,此处紧邻将军府歇轿处。
药师殿殿外花砖小径上,舒苒华借着石灯笼的阴影驻足。
远远看去,药师殿雕花槅扇半开,阳光穿过氤氲的香火,映照在殿内两个端跪的身影上。
舒苒华轻声对冬青说道:“可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