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不祥的嗡鸣声。冲天的火光。

    入目所及，是横陈地面的血迹和散落的钢铁碎片。大货车的车头撞的深凹进去，驾驶室里的人正在被手忙脚乱的抬下，顷刻，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尖叫。黑色轿车里的侧面和前网都已经碎裂脱落，车里的两个人浑身是血，蜷缩在焦黑的地面上。

    周围纷乱的脚步声，路人焦急的呼喊声，警笛刺耳的警报声，在跪在地上的少年耳朵里都像是从被拉扯的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十七岁的少年脊背颤抖，跪在地上两个血人面前，附耳下去，试图听清女人微弱的话语和心跳。

    女人的呼吸细若游丝，嘴唇努力翕动也只能堪堪发出一点声响。“记住这个名字，要小心......小齐...妈妈的宝贝，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已，我们永远爱你......”

    她眼中泪水满溢，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不舍，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面前的少年。

    未经风浪的少年人面对生离死别，哪里有什么经验？只能慌乱的抓着女人满是鲜血的手，双眼赤红，一遍遍倔强的重复：“别睡，妈妈你别睡，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你别睡啊！”

    轰——在少年的背后，更耀眼的火光拔地而起。再强烈的希冀，也抵不过命运的无常。在这一刻，命运给单薄的少年敲定了绝望的终章。

    下午三点，浦安区的天在阳光灿烂和乌云罩顶间挣扎了大半天后，终于不再苟延残喘的拖着那点少的可怜的阳光，转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势渐大，很快就把榆清街路面上的浮灰冲了个干净。这条横分了浦安区的街恰巧贯穿了中心地段，形成了浦安区最繁华的商圈。沿街坐落了清一色的高层，大多商住两用。

    作为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那一溜写字楼、临街的商铺和正中间被围绕着的商业中心都没什么奇怪的，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坐落在最南端的.......市刑侦队。

    没人知道市刑侦队为什么坐落在了寸土寸金的浦安区，又为什么在榆清街这样繁华的地段占了个位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是榆市整个公安系统中最贵的分局。

    商业中心一楼的咖啡店门外，穿着合身西裤和浅灰色衬衫的男人步履从容，挟裹着雨水推门而入。店员熟稔的和来人打着招呼，手上已经做起了一杯榛果拿铁。

    付过帐，秦齐端着咖啡去了他惯常坐的角落。和客户约了三点半，三点刚过秦齐就已经坐在了约好的地方，提前熟悉这一次要接触的病人资料。

    这次的客户提出了一个较为特殊的要求——他希望在一个开放些的空间见面。换言之，不希望在工作室进行第一次咨询。

    资料刚刚翻页，秦齐发觉桌边似乎多了一道阴影。一抬头就看见桌边站着个男人，黑色鸭舌帽配着一身同色的休闲服，身高腿长。可惜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

    “骨骼轮廓长得不错”，秦齐心想。男人开口礼貌的问了一句：“有人吗？”话虽然问的礼貌，动作可半点不客气。不等秦齐回答，男人就绕过圆桌把自己陷进了沙发，生怕晚了秦齐不让他坐下。

    男人自来熟的举动让秦齐愣在了当场。只是愣神了一瞬，再回到人间就发现那人的脸突然凑到了面前。

    秦齐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眉骨深邃，鼻梁挺拔，还带着一脸正气。放在上学的时候，是块给隔壁画画的那些人当模特的料。”

    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的想要后退，余光却瞥到眼角一掠而过的一抹影子。想要后退的动作硬生生的刹住，秦齐在原地坐成了一尊温和的思考者雕像，和对面的男人眼也不眨的对视。

    半晌，男人笑了，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哥哥，搭讪吗？”秦齐也笑了，余光扫着那抹停在前方片刻，又重新开始移动的身影，向男人的方向压了过去。那男人反而愣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晃神的功夫，秦齐已经凑了过来，借着光影的掩护在他脸侧说：“一楼电梯，停车场方向。”气息一触即走，在他人看来，两个人好似接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只有光影下的两人才知道，那动作究竟是什么。

    男人微微后撤，只看到了对方五官柔和的脸上，一脸天塌下来也波澜不惊的笑意。男人面上掠过一丝怀疑，再看了秦齐一眼，转身向安全楼梯的方向跑去，动作迅速，几秒就没了影。

    目送那男人的背影离开，秦齐把绷紧的腰背放松，重新窝进沙发里，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两秒后，又强迫症的伸出手，把男人碰歪的资料重新摆正。

    约莫等了十来分钟，秦齐的拿铁已经喝了多半，他的病人才踩着三点半的秒针推开了店门。环视了一圈后，目光锁定在角落沙发里气质温和，双眼含笑的男人身上，不确定的打量着。

    秦齐笑了起来：“邵遥？坐吧。”

    桌边的男孩子标准的学生打扮，白衬衫牛仔裤。男孩拘谨的点点头，挪了又挪，在沙发的边缘坐了下来，颇有些坐立不安的味道。

    秦齐恍若不觉，温和地问道：“你多大了啊，还是学生吗？”男孩抬头，紧张的瞥了秦齐一眼——男人脸上温柔的笑容抓住了他，不自觉的就回答了问题：“我24了，还在读研一......”

    “是吗，看起来要小两岁呢。读完研还打算继续修吗？”秦齐自然的接上了话音，两人有来有往，聊了起来。秦齐观察的功夫炉火纯青，不动声色的把对方每一丝微弱的情绪波动与下意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聊天接近尾声时，夕阳的光芒已经透过玻璃，斜斜的打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光影。秦齐笑着站起身来，问道：“感觉怎么样？有进一步咨询的想法吗？”

    男孩不好意思的低声说：“我...我想预约，可我这个月还要跟导师去邻省参加一个学术交流的活动，怎么也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踌躇再三，他犹豫着看向秦齐：“秦医生，那我可以预约下个月的时间吗？我、我想预约的！真的！”

    秦齐带着招牌式的温和笑容笑了起来，“那下个月的一号，还是三点半，可以吗？”男孩子眼神亮了，忙不迭地点头。

    秦齐和男孩子又聊了几句，互留了联系方式和工作室地址后送男孩出了店门。自己又转回到角落坐下，从黑色文件夹里抽出几张A4纸开始勾画。

    初次接触，男孩并没有对秦齐讲太多，只是模糊的提出了问题。秦齐明白，信任的构建需要时间，没有几个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和盘托出自己的秘密，展览在台面上与他人共享。

    不多时，秦齐纸上的图案生长出骨肉初成的模样，他最后端详了一眼，合上了文件夹。男人慢慢抿掉杯子里最后一点凉透的拿铁，才接起旁边乱震了半天的电话。

    “秦齐，你那边结束了没，兄弟我要饿死了！快回来给我庆功啊！”一道嘈杂的男声从听筒里冲了出来，秦齐眯了眯眼，伸长手把电话拿远了几寸。

    “吵死了，闭嘴。不要这么咋咋唬唬，你是野生的猴子吗？”秦齐脸上的嫌弃满溢，整个人却莫名生动起来：“让我当厨师还这么多事，没良心的货。”

    电话那头嘿嘿的笑了起来：“齐哥，齐爷，我知道你肯定结束了，咱齐哥可是无往不利的是不是，您老就快回来救救孩子吧。”

    “知道了，二十分钟后商业中心门口见。”秦齐翻了个白眼，又无奈的笑了起来，准备去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买点食材再回家。

    其实林叠说的有道理，秦齐在心理医生这个行业确实很少碰得到什么大挫折。无他，秦医生笑起来好看的不得了，路过的但凡是个人都要多看一眼。

    可秦医生自己浑然不觉，就算被人当面指出来也只会称之为心理医生的职业素养，继续顶着一脸温和的笑意招摇过市。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这样，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笑面虎私底下是个什么德行。外人面前端的一副温良恭俭让，熟人面前损的能把死人从棺材里气活。

    “生菜、金针菇、口蘑、西芹......好了，只差一盒肥牛卷了。”这位再世华佗又清点了一次购物车，确认自己需要的食材都齐全了，推着车往冷冻区去了。刚刚走出两步，一个西红柿骨碌碌的滚到了他的脚边，挡住了去路。他蹲下身去捡，却刚好和一只修长的手撞到了一起。

    秦齐略意外的抬起头，看见一张两小时前刚见过的脸。那个刑警？

    “真巧，小哥哥也来买菜？”男人直直盯着秦齐，刻意咬重了“小哥哥”三个字的读音。

    秦齐直起身轻飘飘道，“买点火锅食材，算不上。警察同志不也得买菜做饭吗？这颗西红柿可不够熟，要不换一颗？”

    陆聿笑意不达眼底：“认识我啊？咱俩在哪见过？”

    “下午不刚见过吗，赶巧碰上你抓人。”

    陆聿微微眯眼，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职业病作祟，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人，那这青年是怎么一语道破他的身份的？难不成是见了鬼吗？

    秦齐自顾自的拿了个袋子，在一堆西红柿里翻翻拣拣，熟练的挑出了小半袋，颗颗饱满圆润。陆聿的目光沿着他的脸转了一圈，顺着胳膊，定格在递到自己面前的袋子上。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秦齐，是个心理医生，这是我的名片。”跟着袋子一起递到他面前的还有一张名片，上面清清楚楚的印着融光心理咨询工作室，秦齐几个字。

    陆聿抬手接过名片，浅淡的勾起唇角，额外的阴阳怪气：“这年头连心理医生都这么敏锐了？没穿制服都知道我是警察，从哪儿看出来的？”

    秦齐耳朵不好使似的，全当没听出来，冲着陆聿一抬下巴，“制式裤子，统一的腰带，挺好认的。何况，这么板正的体态，不是警察就是军人，不难猜。”

    陆聿扬了扬手上的袋子：“谢了。观察力真敏锐，一'照面'就知道我是警察。”

    两人间的气氛微妙沉默了几秒，同样疏离但未必礼貌的笑容，隐隐带出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却没人说话。秦齐温和笑笑，礼貌点头后推着车就走了。陆聿看着男人的背影，心里的怀疑又添了一笔。

    秦齐结了账，拎着购物袋上了扶梯，从袋子里随手抽出一瓶乌龙茶喝了两口。还没来的及盖上盖子，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道熟悉的男声。

    “夜色艺术画廊？怎么是那......是交易提前了？现在还有谁在队里，出一个人跟我走，快！”

    男人的身影飞快的从秦齐身边掠过，风一样的走远了。兜里的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来，秦齐有种预感，这顿晚饭估计要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