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予峥从来没有这么心不在焉过,从老徐的酒吧回来后,他的心就揣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他摔碎酒杯确实是赶纠缠的醉汉走,而醉汉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他忘记关门了,门没关则是因为一个人,他说他叫林樾安。
那天老徐开业酬宾,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搭边的搭不上边的,都攀点关系来热场。
火旺众人举,都是这个道理。
包括这几年冒出的一位科技新贵,裴华科技的新晋工程师林樾安,年纪轻轻就成绩斐然,拿下不少千万级项目,是其行业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年少有为让人好不快羡。
他不是来攀关系的,他是真有关系,他和徐俊涛是三杆子内能打到可以进球的关系,不偏不远,刚好让徐俊涛三十出头的人叫一个不到二十五的林樾安为小叔叔,林樾安的父亲早逝,他随母姓林,但还是徐家的儿孙,徐俊涛对长辈自然得毕恭毕敬的,把人客客气气地请进304包间招待着。
只是徐俊涛每每想到,后面发生的麻烦事,和自己的无心之举脱不了干系,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徐俊涛准备的包间不大不小,娱乐装置一应俱全,灯是舒服温暖的黄光,桌上摆着果盘和一些熟食——不像是酒吧会有的,至少不会有西红柿炒蛋。
肯定是裴珺点的,他们来的时候还没有吃饭。顾予峥咬着筷子给裴珺发消息,对面让他快快吃饭,其他不用管。后面还跟着一个爱心表情。
顾予峥故意使坏说,那我不管你了。
裴珺发过来一个哭泣小狗。
顾予峥想着裴珺此时此刻的委屈表情,忍不住笑出来声,然后勤勤恳恳地解决眼前的食物。
门口一直站着一位小哥,负责随时接待,但是有陌生人在,顾予峥觉得不太舒坦,简单打发了自己的肚子,决定利用残局打发小哥走,自己享受个人时光。
眼看着小哥走远,顾予峥正松一口气,对面的包间的却忽然打开,出来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正好对上顾予峥,懒懒掀眼皮看了对方一眼。
顾予峥抬手想关上门,隔绝陌生的视线。
对方脱口而出的疑问却叫他住了手:“付峥?”
这句问话像女巫遗留的咒语,缚得顾予峥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生生钉在原地。
对方自顾自说了很多话,态度很热切,似乎前面冷淡的人不是他。而顾予峥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他好像一瞬间被拉回那个狭小的阁楼,扫去灰尘,终于看清照片上的人——青年生的清秀,睫毛纤细浓密,眼睛纯澈乌亮,眉目间带着一丝傲气和倔强,此时盛满了笑意。旁边是张扬的裴珺,偏过头专注看着青年,酒窝明晃晃地挂着,头发被风吹得背过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风过树梢,夏日晚霞围绕,裴珺覆在青年腰上的手无声宣告着恋人的亲密。
顾予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拍过这张照片。他不记得的事很多,但是裴珺总是会耐心地告诉他,一年前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初遇的,他们怎么互诉衷肠,他们……
青年翻过照片去看时间,裴珺喜欢把时间和地点标在背后,他说照片把一瞬间变成了永远,会把爱的人一直留在身边。
照片的拍摄时间在两年前的夏天,地点在岩城。
上天总是爱捉弄人,偏偏还不许人类犯糊涂。
他从来没和裴珺去过岩城。
他和裴珺在纳乌相知相爱,裴珺说此生幸运可以在异国他乡能遇上同伴,让他如此心动。
对方的眼睛盛满了诚恳,任谁都动容。
可是,这样真挚的唯一和诚恳竟然不是独一份。
青年第一次知道了付峥的存在。
时隔两年,又被人提起。
玻璃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咔的一声,仿佛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一点缺口接着裂缝迅速延伸,瞬间四分五裂,向四处逃窜。
等顾予峥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坐回了包间,手里捏着一张名片。他说他叫林樾安,希望自己可以去找他叙旧。
找他?!叙旧?!
他是付峥吗?!
顶着一张相像的脸去续旧情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
他根本不是付峥啊!他和付峥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啊!纵使两人长相过于像,同样喜欢设计,会在紧张的时候按虎口,发呆托着脸,可是你们看清楚啊,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你明白吗!你能区分吗!你能别把我当成他吗……求你了。
顾予峥发疯似的摔着桌上的玻璃杯,他的心裂成了一个个缺口,不断涌出血泪,幻化成怪物张牙舞爪地企图撕碎自己。
把冷静自持的人类伪皮通通扯去,最原始最真实最恐怖的怀疑、嫉妒、恐惧、愤怒喷薄而出,势必将一切焚烧干净。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像远古时代一块遗留的冰,小心翼翼在悬崖边紧紧勒住时间的冲击,坚持到海枯石烂,最后不可置信地发现,春天早已来临,自己注定要被遗忘。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了。裴珺的焦急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顾予峥很想很想质问对方:你能分清我和他吗?!你把我当作是他吗?!是吗?!
他觉得喉咙有只手迫不及待地把这些话往前推。
所以他死死不松口,任由牙齿胡乱咬破舌头,呆呆看着地上的碎片,某一刻觊觎自己的归宿。
直到裴珺把他抱在怀里,温热的胸口贴近,周遭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顾予峥觉得自己就快要融化了,眼泪忍不住一颗一颗往下掉,贪恋这一刻即是永远,祈求春天并未到来。
很久很久以后,顾予峥问裴珺,问当时他能明白吗,自己说的回家是回纳乌,那个他们相遇的地方,那里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存放着自己所有快乐美好的回忆的地方。
但那也是打破自己幻想的地方,岩城离纳乌隔着千山万水,可惜总有些事躲不掉,千里迢迢而来。
那个时候纳乌已经下过好大一场雪,裴珺打电话和顾予峥抱怨说,张又嘉把旧家具给他寄过来了。
顾予峥有点吃惊,什么旧家具漂洋过海也要过来。
裴珺笑了几声,恳求顾予峥帮他签收一下,没有贵重的东西,找个地方放着就行。
张又嘉是裴珺大学时候的好哥们,听说最近被逼婚,走投无路盯上了裴珺在岩城闲置的房子,裴珺人都出国快两年了,好兄弟开口他也没办法拒绝,张又嘉也不和他客气,当天就拎包入住。
高兴之余他都忘记了,快两年没住人的地方,得先找人收拾收拾,张大少爷火速点了四个钟点工,家具通通换新的,好在没心眼的张少爷终于有心眼了一回,打电话问裴珺旧家具的去处而没有直接丢掉,听裴珺的着急语气,张又嘉也是长呼一口气,差点就要露宿街头了。
张又嘉心直口快道:“你那家具又不是什么珍品,急成这样干嘛?”
裴珺知道对面就是个缺心眼的,不和他计较,道:“在我这就是特别特别宝贵,你别动。”
其中一个处理出来的柜子,最上面一层还上了锁,普通钥匙锁还外带了一个密码锁,张又嘉觉得特别好笑,问对面:“你这带了两个锁的是什么,这么宝贵?”
“宝贝。”言简意赅,张又嘉觉得没意思,让搬家公司把这些旧家具通通拉走,一股脑寄给裴珺。宝贝嘛,当然是去宝贝它的人那里咯。
顾予峥他们住的房子带一个阁楼,不住人,是这些旧家具的最好去处。
“这是什么?”顾予峥看着上了两个锁的柜子陷入了沉思,外加的密码锁是一个银灰色四位数码的小物件,是什么东西要刻意加上一个锁啊,既然让自己处理了,总要看看是什么吧。
四位数?生日吗?阿珺的生日?不对。小虎的生日?小虎是他和裴珺养的一只狸花猫。不对。
我的生日?开了!顾予峥嘴角微微翘起,他就知道!
剩下的自带钥匙锁好开,钥匙就……就藏在最下面的抽屉里,裴珺的小习惯,每次都喜欢这么放钥匙。
开了!上面盖着一些证明,是有关公司的材料;往下翻,顾予峥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盒子,是对戒盒,但是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戒指,是简约大方的素环,内侧刻有一个J字母,挑开绒布,下面躺着一条雕着观音的玉,红绳褪色很严重,说明主人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顾予峥端详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是一个素环,和盒子里的款式有些相似,内测刻的是他的峥的拼音大写的Z,裴珺的那个刻的是J,这个情侣对戒当时还是他挑的,然后特意在向手心的边上镶上三颗钻。
裴珺当时听他要镶钻还说,咱们家不差钱,想镶多大颗都行,只要开心就好。
顾予峥笑着去打他,掰过他的脸郑重其事的说,自己这个是有寓意的,向心,土点讲就是有里子不看面子,三颗钻是……是……
看着顾予峥轻咳一声,眼睛瞥向一边,耳廓渐渐泛红,裴珺更是来劲,忙追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顾予峥看着贴在面前的坏笑,推了一把裴珺,赌气指着钻轮番说,这个,你。这个,我。中间这个,小虎。
接着顾予峥就跑走,留下一个略有所思的裴珺。
他才不会告诉面前的这个笨蛋,他设计的时候昏了头脑,偏偏想了个最俗套的三生三世在一起的寓意,戒面的拧花也是最直白赤裸的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这些话你要顾予峥咬着字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顾予峥收回目光,把对戒盒放了回去,往下摸出来一个旧深蓝色笔记本,鼓起来的程度说明快写满了,打开第一页,上面是裴珺遒劲有力的字迹:黑夜因你停息。
一句很隐晦的情话,可惜当事人不懂。
你,不是顾予峥满怀期待的自己。
而是……付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