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城是一个经济水平相对比较落后的山城,从裴珺出国的三年到现在,一直都平平淡淡的,和记忆中的没有什么变化。
裴珺和顾予峥温存了两天,才依依不舍地出门了。本来到了计划的日子,但是顾予峥比以往更强烈地表示要跟着,裴珺心疼他吓了胆子,多留了一天。
结果就是裴珺只能连夜赶路,马不停蹄地杀到岩城,趁着时间早,打发司机去酒店补觉,自己上山了。
此时裴珺正哈欠连天,捧着一束花等着人。白菊花沾染了山上的雾气,直挺起来,典雅中透着一股坚毅。裴珺不确定能不能等到,但他要等。
这座山叫橙山,原先是被人包圆打造成种橙基地才得的名,后来被无名大火烧尽,几年后荒草丛生,被征下成了墓园。
裴珺蹭了蹭脚上的泥,厚重的雾披在身上,感觉人走路都越发沉了。
这一阵子一直大暴雨,路途间倒下几棵树,还没来得及处理,车子上不去,只能步行上山。
裴珺远远瞅见有人过来了,便往后面的林子方向走去,祭拜难免要说一些体己话,他不妨碍人家。
只见一个高大精瘦的小伙拎着一大袋红袋子,手里捧着一束花在刚刚裴珺站过的墓碑前停下,接着俯下身子从袋子里掏出各种祭品。
趁着小伙忙活,裴珺拨通了家的电话,顾予峥还窝在床上,一边说浑身上下都疼,一边说想出去走走,怕对方不答应还补充说不走远就转转。
裴珺勾着笑调侃对面,自己可从没有限制过伴侣的人身自由,记得和徐俊涛说一声安排好车,注意安全就行。
裴珺叮嘱完就撂下电话,眼看着小伙收拾东西,心想自己该出场了。
墓碑上的女人叫顾花娣,照片里的她一脸慈祥,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可以包容。裴珺将花立在墓碑边,在白菊衬托下,女人的眉眼间多带了一份坚强。
小伙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怔怔地看了裴珺几秒,反应过来就扑上前,死死扯着裴珺的领口,怒目圆瞪:“你还敢回来!你还敢来这!”
“放手。”从对方手里抢回自己的呼吸,裴珺冷声斥骂:“在阿姨面前动手,亏你做得出来。”
“呸!你就算是死在这,也是给她赔罪了。”李泽恶狠狠剜了一眼裴珺,“劝你现在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肯让出半步。
寂静的山猛地刮起一阵风,吹落几瓣墓前的白花。往事兜兜转转,随风散去,随风来。
“我回来是为了付峥的事。”裴珺丢下一句,不再理会面前的人,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驱车离开了橙山。
司机借着镜子偷偷看了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的裴珺,犹犹豫豫地开口:“老板,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
裴珺闻言轻笑了一声,瞥窗外一眼,道:“前面的第一个路口,截停他。”
司机心里默默擦了一把汗,应声:“好的,老板。”
前面路口就是目的地的范围了,两辆车默契地一前一后停了下来。
“裴珺,滚下来。”李泽粗暴地敲着窗户,脸色阴沉可怖,声音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裴珺一下车,李泽看准时机,毫不犹豫朝对方脸上挥出一记拳头,不等裴珺踹息片刻,又是一脚飞踢而来,直击要害。
司机在车上看得胆战心惊,但是老板交代他绝不能动手,他也只好在车上待着。
裴珺没还手,抚着刚刚被踢中的肋骨,看着李泽退不下来的恼火,讥讽道:“寻滋闹事,无故殴打。我要好好问问我的律师,看能把你送进去几天。”
李泽也不怕他,上前两步,一把扯着对方的领子,狠狠盯着裴珺道:“付峥在哪!我问你付峥在哪!你把他藏哪了!”
这时司机才找回自己的六神,打开后备箱,里面是一个樟木盒子,往里面探去是一个小坛子,很明显,那是一个骨灰坛。
李泽瞪大了眼睛,心中顿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手上松了力气,大喘几声,才找回自己缥缈的声音:“这什么?”
裴珺垂下眼帘,回答道:“付峥。”
短短的一句话,却把李泽的心猛的吊起来抽打。
李泽顿了顿,然后缓缓转过身,双目已经充血而变得异常狠戾吓人,上前反手扯近对方,恨不得吞吃一切,一字一顿地说:“裴珺!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护着他!死也会爱他护他!为什么没做到!为什么!说话!说话啊!”
裴珺没回答,只是默默承受着李泽盛怒下所有拳头。比想象中的疼,也比想象中的难过,李泽的泪落在裴珺身上,硬逼着他偏过头。
“我要带他回家。”李泽恨不得杀了裴珺,拳拳到肉也难平心中怒火和恨意,只是最重要的是把付峥的骨灰带回去,他不该在这里,他该回家!
“我和你一起去。”裴珺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李泽掐在他脖子的力道不由得加重几分,“否则你休想带走他的骨灰。”裴珺惨淡一笑,血迹从嘴角缓缓流出,但也不肯退让半分。
在他们的对峙中,充斥着漫天的威胁和决绝,不可调和地累成一座高山。
老旧的居民楼到处是破皮的墙,焦黄的痕迹如同藤蔓爬满了墙,白色的碎渣洋洋洒洒堆在四处,打扫不完,久而久之像碎雪铺满了世界。
“奶奶,我是小泽。”李泽停在一处铁门前,往屋里喊。
裴珺跟在后面,确保没有身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就跟上脚步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和布局很简单,两个房间,客厅摆下一张桌子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位置了,只有一把常用的椅子放着,看来这里平常只有老太太住着。
老太太是付峥的奶奶,李泽和付峥从小就认识,成天追着尾巴转,两家人亲近,所以管对方的长辈都当成是自家的。
李泽是付奶奶看着长大的,她把他当半个孙子。李泽也是个懂事的,常常过来陪老太太解闷,所以她总是给李泽留门。
不过这次情况不太一样,看着李泽后面还跟着一个陌生人,付奶奶不由得紧张起来问:“小泽,这……这是?”
不等李泽回答,裴珺抢先站前一步,介绍自己:“奶奶,我叫……徐俊涛,是付峥的朋友。”
李泽闻言,不动声色地松下一口气。
其实裴珺不是第一次见付老太太,大概四年前他就见过,那时候付峥还在,天气很好,他也能大大方方地说奶奶您好,我叫裴珺。
只是后来发生的种种事让他对于付家来说,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好在岁月的鬼斧神工,过去这么多年,少年的眉眼在大浪淘沙中逐渐硬朗起来,身量也高大向上,褪去从前稚气,难忆当年。
裴珺其实很讨人喜欢,特别是长辈,尤其喜欢他那干干净净的端正长相和大大方方的视物姿态,恰到好处的接话,顺驴下坡的抛问,让付老太太一下子打开了话匝子。
“好,好。坐,坐,都坐。峥儿是我们家最争气,跑到大城市发展,什么都好,他孝顺——常常寄钱给我,就是忙,唉,没得空看我老婆子一眼,电话都打不上。”付老太太故作生气地用拐杖敲了几下地面,顺了顺气,才继续往下说,“小泽我是看着长大的,人勤快善良,常常帮我老太婆解闷,忙上忙下的。倒是……你啊,头一个,难为你跑这么远来看我。”
最后一句话是付老太太顿了顿,伸手握住裴珺的手说的,这么多年,裴珺是唯一一个非亲非故但是来看她的人。
裴珺没想到李泽是这样糊弄老太太的,不顾对方铁青的快要兜不住的脸,小幅度扯出一丝微笑说:“应该的,应该的,奶奶。我觉得我和你很是投缘呢。我来的时候为您求了一串佛珠,我给您戴上。”说完,裴珺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掏出佛珠戴在老太太的手腕上,翻过坠子是一个开怀大笑的弥勒佛,正中其心意。付老太太信佛,哪怕家里——一个不大的地方还放着一张拜香供桌。
“我祝您呐,身体健康,福寿延绵。”裴珺的话算是挠到了付老太太的痒处,她连笑几声,紧紧抓着裴珺的手不放。
裴珺想着晚上自己做东,哄着老太太赏自己一个面子出去吃饭,他把话捏成花来说,老太太好不高兴,连连答应,越看越裴珺越觉得顺眼。
李泽在一旁脸色铁青都要滴出水来,掐了一个谎,拉着裴珺就去了阳台,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骨灰留下,你走。”
裴珺摸出一根香烟点上,自顾自的放在嘴里,吐出一口,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骨灰今晚交给你。”顿了顿,吐出第二口,“老太太以前待我挺好的,我……我尽一尽孝心。”
李泽本想大骂对方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拿什么狗屁不如的身份,跑来这里装殷勤。又想到从前奶奶就喜欢他,更是气极。
但是见老太太在里面招呼他们,李泽哼了一声,进屋了。
裴珺在阳台把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进去,心里暗骂李泽下手太重,疼得嘴都快张不开了,老太太问起来还得说不小心摔沟里了。
裴珺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好坏除了关乎法律的事是绝对的泾渭分明,其他的,大都是主观判断。
所以,李泽打了他,他骗了李泽,不算使坏。
裴珺在岩城多留了两天,凭着老太太的喜欢天天跑付家去。
和付老太太聊闲时得知,李泽平时下午五六点下了班会过来看一眼,家里有一个钟点工做饭和打扫卫生,做完就走。所以他也不怕李泽发现自己骗他,更何况李泽这几天应该忙得脚沾不了地。
来岩城后所有的事情都还算顺利,小城的空气也好,生活节奏慢下来,整个人也轻松。
裴珺来了就没有不露一手的道理,慷慨地放了钟点工两天假,自己吭哧吭哧跑去菜市场提了一堆蔬菜水果,每天换着口味给付奶奶做好吃的。
付奶奶很是受用,给出了最高评价却让裴珺心下一惊:“你小子啊,做饭可有一手,谁跟了你呀都享福哈哈!这西红柿炒蛋啊,黄灿灿的蛋,和……和那个乐牙子做的一样好……”说完,老太太异常地露出落寞的神情来,随后又打量起裴珺,手往前一捧他的脸,惊喜地宣告自己的发现,“哎,你别说手上的功夫,就是你俩眼睛鼻子都有点像……”
原本裴珺刚从三尺宽的厨房出来,全身上下像盘菜一样热气腾腾,听付老太太这么一席话,前半句还顾不是高兴,后半句心马上掉进冰窟窿里,捞都捞不上来,连忙打岔:“昨天电视那坏女人怎么样了?”电视是付奶奶最爱的消遣,一听他问,立马拉人坐下,一脸嫉恶如仇,顺着话茬滔滔不绝起来。
一老一少,热汤热菜,家长里短,好不温馨。
与老太太的相处中,裴珺破天荒地感受到了祖孙情义,他的亲奶奶过世得早,面都没有见过。
裴珺觉得这天下熙熙攘攘,亲缘什么的不论,就单讲一个字,缘。
李泽同付奶奶接触这么久,老人家笑的次数恐怕都没裴珺呆的这两三天多,这是她老自己承认的,说就属徐俊涛最合她心意。
裴珺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白让老徐占了便宜。
这么多天,唯一揪心的就是顾予峥不给自己打电话,裴珺每次打回去,对方总是说自己挺好的,扯东扯西糊弄过去,丝毫没有黏着自己的想法,让裴珺特别受挫。
他气势汹汹地问老徐是不是趁自己不在偷说坏话,徐俊涛则一脸无辜的控诉,自己什么也没说,而且小顾也没联系他,但是听说在忙着找工作,老徐的一家分店收到了简历。
说到找工作,老徐犯贱的嘴脸都快溢出屏幕,调侃裴珺说,裴大少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也用不着人家去找工作养活家吧。
裴珺听到这话就懵了,愣了一下,笑骂着让徐俊涛滚蛋。
转了个方向,俯瞰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裴珺随便聊了几句后挂了电话。
话音消散的那一刻,四面八方的失落感乘虚而入,企图抽干他的全部力气。顾予峥没有和他提过找工作的事情,一句也没有。裴珺想不通,他静静地坐在地上,和三年前一样无助。
几分钟后,裴珺联系了司机,告知他明天一早回去。
街道还是川流不息,喧闹非凡,可惜闭上窗户,热闹但听不见声音,索性就拉上帘子,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