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尖刚刺入外衣,便脱离主人的手,无力地掉落在地。刀杨倒吸一口气,后撤收回断开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他。
“小子,别怕,我不杀你,你倒是刺人得很。”
“大晚上的,能别这么吓人吗?你有什么愿望快说,我帮你,孤魂野鬼的,大家都不好受。帮不成也不能灭口啊,我还上有老下,下什么的。”
刀杨看着地上几米远的冷光。
“你是谁?”
“元为。”
“元为?没听过。你是哪里人?”刀杨瞥了一眼手腕,随口说道,手捏了捏确定了下位置,眼睛盯着他,刀杨发誓他从小到大都没这样仔细盯过一个人。左手按着几处关节,咔擦几声扭曲垂落的手又变回原样,转了转手腕,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对面的身影。
“谯县人。”
“怎么死的?”
刀杨突然凑上去,仔细上上下下瞅着,绕着他前后转。嘴角一咧。“你身上没有伤口,你是怎么死的?你是什么?怎么在这里?”。他轻轻挑起他脚下的衣摆,这个触感,见他没反应,继续说,“没人看得见你,为什么我可以看见你。”
“小子,你有什么愿望。”他没动,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好像和他一经分离就彼此消失无踪。“也不是都没有人看见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的愿望我都能实现。说吧。”元为慢慢转身。
一道寒光冲来抹向他的脖子。
这个距离他绝对躲不开。刀杨咬牙,盯着他仍垂在身侧的双手。
可人总会在某些时候知道有些人的存在就是践踏不可能、绝对这些虚假的东西。
刀杨估摸着他再快刀尖也能进入抹开他脖颈动脉的表皮。不管他是人是鬼,都太令人讨厌了。
刀杨身体带着手向左猛贯。
刀刃割开空气,在他耳里有如裂帛。
只剩一点了,再一点,最后一点。
他想听见那一丝滞碍,然后奔流如注的声音。
一双眼睛布满惊恐,身体倒砸在地,刀刃插在脚边铮铮晃动着。
仿佛倒地时才看见那手的动作。
鬼慢慢转身,可那手掌像蛇魅一样来到他的臂侧,一下拍击,已不是蛇刁钻促狭的意味,而有虎掌之重和江河千钧之势。
他右手擒住刀尖,下一瞬那本能渴饮的寒光就如芭蕉一般折软在地。甫一松开轻巧地给了大开的脖颈一掌。脱开的肩膀就和人一起倒在地上。
刀杨眼前发黑,手臂的剧痛在大脑横冲肆撞,模糊的白影在前面不远立着。
他必须接上手臂,然后再把他打趴下。全身血液被那一掌截断在那里挤压冲撞着血管。胸骨断了往里深陷卡着呼吸。他用力啐出卡在喉咙的血块,让四分五裂的疼痛避免他昏过去。
好像此时他才感到白衣鬼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那双眼睛先前只像看着东西。
该死。
“小子,你的声音太大了。”白衣鬼移开目光,转身坐到一边的树桩上,一只狼趴在他的脚边。漆黑的树林里骤然多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说吧,你的愿望。”
“……”
“你想要力量,我可以帮你,你现在的天资和骨力,最后可以达到一人敌万军的境地。”
“或者,你想要金钱,我的墓葬有当时世上最强盛国家倾城的财富,那里还从未有人能涉足。”
“你想要什么,我猜,如果只有我能看见你,或许只有我能触碰到你……”刀杨看着眼前的白影逐渐清晰。“你想重回到这人世。”如炬的目光牵动嘴角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他随即大笑。笑声顿时响彻密林。那些眼睛无关地闪烁着。
“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他笑得停不下来,“你凭什么?”一个孤魂野鬼想要让这世上所有的人成为可怜可悲的笑话。他笑得又啐出血,胸口疼得要搅烂他的五脏六腑。
那懒懒坐着的狼站了起来,眼睛盯着躺在地上的人,没有一丝声音,随即又坐下。
“你又怎知如今世上只有我这样一个。”元为淡淡说道,“你又可知这世上有些人从未死去。”
“你会需要力量的。”
刀杨缄声,那些疼痛又重新回到身体。
刚才他摸过了,自己没办法把手接上,接上也没用,肩峰和内外上髁都断了,肱骨折了有三度,胸口的伤让碎骨扎到肺管。刀杨喘着气血管像皮肤冒汗一样湿淋淋地疼痛。
这次是真的栽了。
“我需要你的帮忙。”
“小子,……”
“我叫刀杨。”他抓着手臂站了起来。
“……妈的,关我屁事!老子现在要走了,你什么样都见鬼去!哦,我忘了,你现在就是鬼,说不定永远都是,永远都走不出这黑漆的夜晚,这破烂的老林!永远孤身与这死寂长夜对看,永远对生和渴望求而不得!妈的,东西没找着,还挨了一顿打,妈的,老子怎么突然这么有文化。”刀杨冒着冷汗边说边走,踩在凹凸的落叶上,心神注意着那鬼的动静。“而且这就是你的诚意?那你的愿望该有多强烈啊,活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样子吧?这又有什么用呢。”明显刀杨没用反问的语气。
密林的眼睛一个个冒了出来。
刀杨停住了。那只是狼王!他听着突然多出来的此起彼伏的喘气声,和时而在暗处闪烁的眼睛。估计不下五十头。
他横起刀。
狼王在他身后站起身目视前方,像是在等着什么,长长地呜叫,一群乌鸦扑腾着飞起,黑暗好像有了生命一样涌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东西从那里走出,现出了轮廓。
疼痛仿佛消失了,他会被撕成碎肉,那手臂和胸口的断骨就会露出来,不过说不定它们牙口好一点,那就什么也辨不出来了。
刀杨的眼睛看着在黑暗中时而闪烁的眼睛,它们抖动头颅,长长的嘴就在近前,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这又有什么用呢?只有你活到现在,你的亲人朋友爱人,你认识的你知道的所有人都死在不知道多久以前,你有什么理由“活”到现在呢?”他用力地咀嚼了那个字,“而你现在还想真正活过来。”刀杨紧紧抓着手臂,回头看向那个白色身影。那双漆黑的眼珠看过来时,刀杨还是晃了晃神,随即看见那冷利的好像泛着光的嘴唇张了张。刀杨逐渐瞪大了眼睛。
……
“小刀刀,你怎么突然想起我啦?改主意了?那里可不太好睡?还是来姐姐这里,保准宽敞明亮一觉到天明。”张芝笑着接起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随即对旁边的友人眨眨眼睛。
“……这。”到张芝见到刀杨时,“小刀啊,你这是。”她看了一眼周围,没多说,便送刀杨到医院。
“在山上摔了一跤,往下掉砸在了石头上。”刀杨笑嘻嘻地说,也不见自己右手只有韧带牵着,长臂猿一样灰头土脸从黑漆漆的夜色里走出来怪瘆人的样子。
刀杨看着连成一排排线的道路往后退,慢慢出现的街灯,一个接着一个地后退,昏黄的光线照着黑雾笼罩着的马路和两旁的植物,前面的黑雾在不断后退,后面的紧紧追上,当车轻微一顿,前面的和后面的约定好了一般也一起停下。
摩托的引擎声行驶在黄色的灯光上面,将两侧分离开,把他和两侧的道路、光线、植物分离开,一直到刚刚的山上,在山里看到的萤火般的鬼影,无数双好像死寂又灼灼的眼睛,还有说过的话语,也像是从空气里吐在空气里,它的答音又是从哪里传来,它是有思维的吗,它不是一句从虚空中传来的自己和自己的回音么。引擎声行驶着,拉着他像剪刀在布料上畅快地行驶着。
“小子。”心里和耳边同时响起声音,耳边的夹在河流一样的风里,心里的则沉稳地叩在此时 “脆弱”的神经上。
“你这伤怕不是整条手都废了,哈,那你的杨字倒可以用起来了,怕是以后见到你得叫小杨杨了。”
“多谢你了,大可不必,芝芝姐,我还要用这只手抱你孙子呢。”
“你的手没事。”元为的声音响起。
“你可以不用说话。你怎么不早说?你可以治好?。”刀杨在心里怒骂。
刀杨和他刚才暂时达成协议,很简单,他要为他的复活做所有需要做的事,而他要帮他找东西。
他说他见过他的奶奶。
他听见时只感到愣,然后是一种颤栗的喜悦,更像是激动,然后才是从激动里像水波一样脱离出喜悦。就好像死去的人从没死去,他说着,人就已经活在那里。他说他见过他奶奶。森森的话语荡在他的脑海,这只苍白的手把黑夜搅散,过去的一个个黑夜这才显露出来,再更早一些,那里有奶奶的说话声,讲着一个个故事。那些说话声现在好像又掺进了一些别的声音。
“哟说不定,是你的。”张芝笑眯眯地说。
“杨过有雕作伴,帅得很,我可以。”刀杨双手抱拳,哦不实际上是单手(抓着另一只手)。
人声渐渐鼎沸,经过市中心的几条主道,他们在车流中穿梭,几次刀杨的断手擦着车身过去,得亏他心脏大,其他人就不知道了,看着一条从肩膀脱落的手臂经过车窗。这不,刚才那辆黑色坦桑的车主看见骂道:“我去,现在的年轻人。”
两侧鳞次栉比的高楼直冲冲地往上,各式的灯光一锅炖一样混在一起。
他们被红绿灯拦下来,刀杨见摩托慢下来倒也没想什么,突然张芝一拧,引擎的咆哮就像发青的公牛,穿过车流,留下一片喇叭声。
一辆白色的别克降下车窗,里面的人看着张芝从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