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了,大片连绵的水汽弥漫在光罩外。这跟飞船腾空时排出的气体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它们都是乳白色的,半透明的。这些水汽粘在衣服上很快会让人觉得寒冷。
崔恕很喜欢看这种雾气,在这样的天气里,晦暝、阴郁、白雪皑皑的夜晚可以让她联想到许多,例如自由、死亡、父亲等一系列虚无缥缈的字句。但是这样珍贵的时间不再有了。
衣服上的自动光源已经没电了,崔恕只得伸出手把探照灯的光朝前方射过去,她的手被冻得通红,实在是太冷了,特别是她还不得不扶着一个东倒西歪的醉鬼。
好在伊斯顿喝醉之后非常顺从,并不会大吵大闹,只是他身上那股烟草混杂着酒精的气味,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这是伊斯顿第六天在夜里借酒消愁,他喝得伶仃大醉。
虽然说,在崔恕看来借酒消愁是懦夫的行径,但是她还是能理解这位可怜的护卫,毕竟母亲的死是一场过分盛大的仪式,远在帝都的王室,上流社会的贵族,各色评论家文学家都想法设法地用咏唱或者诗歌来哀悼一位美人的枯萎。
伊斯顿这样微不足道的悲伤显得格外珍贵。
明天,按照某种灵魂归来的古老习俗,崔恕就要带着母亲的残存的精神体回到帝都星——安珀诺斯塔,作为一个废皇后所生的皇子,她将接受新的王族教育。
等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崔恕的外套上早就沾满了小小的水珠,她把伊斯顿安置在沙发上,打开壁炉的仿生火,柴火哔哩吧啦燃烧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她这才感觉身体逐渐恢复温暖。
崔恕慢慢有了睡意,她躺在床上陷入了梦境。
小时候,崔恕所居住的这颗星球算得上荒芜,除了花园里母亲费尽心思运过来的土壤养活了一片金盏花,这里看不到什么别的植物。
崔恕梦见了母亲的脸,她有着一头鸦青色的头发,语气还像往常一般温和,像是在唱歌。
很长时间里伊斯顿充当了父亲的角色,但是很快崔恕就发现,伊斯顿与他们在精神上并不平等,他从来没有理解过母亲,他不过是个信仰着她的仆人,把她看作神龛里的偶像,一个落难的圣人。
崔恕长大以后,就在各种渠道中了解过母亲,那些影像、文字和照片都很难让她联想。母亲蹲在泥地里的时候,熟稔得像位长年劳作的农妇,根本不像咏叹词句歌咏的那样“高雅”。母亲常常会伏案写字,那些古老文字崔恕也曾趴在母亲膝头一个个学过的,崔恕会抚摸母亲的手指,那并不是书上说的“柔荑”,只是一把耗费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枝”。
崔恕常常从母亲身上察觉到某种痛苦,因为活着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所造成的痛苦。母亲说自己的欲求与能力并不匹配,她有各种描述性的语言,试图阐述大多数人视而不见的事实真相。
在这颗星球上,崔恕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可金盏花跟母亲在这里都是不适宜的。
辉光似的花朵会枯萎,而落难的圣人最后会死去。
伊斯顿并不打算跟随崔恕去往安珀诺斯塔,“我打算替皇后看护她的花丛”他这样告诉崔恕。
崔恕尊重他的决定,她站在飞船的升降阶上望着这位英俊又潦倒的中年男人,他的周围是这颗星球荒芜的白色。伊斯顿穿着许久不曾拿出来的军装,胸口别着璀璨的一等功奖章,哪怕是送别,他也不希望王星的使者看轻自己的小主人。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崔恕想。天地茫茫,她抱住母亲的龛盒,意识到自己真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