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以奇特的方式缅怀废皇后。」昆图斯面无表情地记录下这句话。
皇帝的宫里养着许多与废皇后面孔相似的美人,皇帝甚至因此获得了深情的赞誉,昆图斯并不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
作为宫廷书记官,他过分年轻,却深得各方势力的信任。大多数人都知道人类不可能做到绝对客观,但他们尽可能相信昆图斯是个从不偏颇的青年。
他撰写歌颂皇帝的记录,也并不抛弃他对君王隐含的轻微的不屑。
不久后废皇后的遗留精神体就会到达安珀诺斯塔星,皇帝似乎终于回忆他们曾经甜蜜的过往,最近几天都孤身待在寝宫,昆图斯非常有眼色的打开记录型光脑的外部感应器,行了个标准的贵族礼就退下了。
不过他带走了光脑里的一份小文件,那是上位书记官有关废皇后的纪实记录。
如今的皇帝并不年轻了,他需要培养一个继承人。从小在政治漩涡中心长大的昆图斯清楚,任何事情,只要事关权力,就值得他花费精力与耐心。
在见到崔恕之前,他需要判断这位皇子所可能继承的秉性,以此来决定他需要做到哪种水平的客观。
好奇心必然导致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也不能免俗,昆图斯忍不住叹息。
废皇后在王都长期以来都是个含混不清的美人概念,许多流浪诗人赞美过她的样貌,在这些诗歌的开头都模糊地指向这位皇后是来自一个神秘的未知的星球,也是这样的星球才滋养出她博爱仁慈的性情。
昆图斯的老师,上一任书记官是个圆滑的人物,在他的记录当中:“皇后如同新生的幼儿,无知又无所不知。阿芙洛狄忒肯定吻过她的脸庞,以至于她蹙眉,众神也为她落泪。”
老师曾说过记录历史并不能撒谎,可惜他也说过文学修辞算不得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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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皇后所居住的星球只是远离安珀诺斯塔星的一颗A级9号附属星球,当时废皇后与皇帝决裂得过于彻底,当然他们矛盾的源头至今还是个秘密。不过废皇后她只带走了忠心耿耿的侍卫和肚子里六个月大的孩子。
众人推举昆图斯去迎接那位皇子,希望他传回的消息足够真实客观,能让他们做好适宜的心理预期。废皇后的死因不明,消息传到安珀诺斯塔星时,各方势力都在揣测是谁的莽撞手笔。
而那位年轻的皇子,毕竟那颗附属星球上甚至没有学校,虽说如今在光脑上学习更为普遍,但一位贵族,如果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古老的公学教育,她往往会被认为是个粗鄙的识字的幸运儿。
昆图斯通宵看完了有关废皇后三十多年生活的纪实,他完全理解有些人为何至今把她当作神明,与废皇后生活了十多年的皇子,不出意外她会继承母亲的个性,会是一位天真烂漫,纯洁善良的少年。
A级9号附属星的环境比昆图斯预估的还要恶劣。他在飞船看玻璃外面那颗苍白的皑皑星球越来越近,这颗星球是安珀诺斯塔附属星系领域中最特殊的一个,长年处于冰霜期,所以远远望着像是星河里一粒散着寒冬气息的幽僻冰屑。
涵道风扇停止运作,地面获取姿态传感器采集数据,旋翼折叠……舱门大开,强风裹挟着细密的雪粒涌进舱内,刚走下飞船侍卫就替他打开了量子防风罩,但那瞬间寒冽的冷风还是刺痛了他的脸颊。
附属星上的居民很少,可能是环境过于恶劣的缘故,他们大多数像古老的爱斯基摩人那样,还住在由原始的雪洞改造成的住宅里,星球上的娱乐设施不多,雪地里零星散落着几家商店、酒馆和旅舍。而废皇后的行宫坐落在星球上唯一的温室罩中。
行宫比昆图斯想象的要贫瘠许多,透过温室罩往里面看,如果这栋灰色的小楼出现在安珀诺斯塔星,它只可能被认为是个某个商人的简陋府邸。温室罩内养着一片金盏花,像一团团温热的小太阳,昆图斯伫足看了好一会,才有行宫守卫替他打开罩口通道。
迎接他的是曾经帝国护卫团的骑士长伊斯顿,安逸的生活使人平庸,这位骑士的身上已经很难看到时刻战斗的那种警惕意识了,他冲昆图斯和煦地笑着,把来自安珀诺斯塔星的一行人带进了行宫。
崔恕已经在大厅等待他们了,昆图斯发现这位皇子虽然与废皇后眉目相似,但纪实里的废皇后神情散朗,光映照人,崔恕却如泥胎木塑,人们往往会忽视她的容颜,她像附属星随处可见的冰冷的雪山,敛眸微盻,过于平静地等候安珀诺斯塔星使者的来到。
昆图斯行了复杂又标准的问安礼,他向来不吝在细节处给人尊重。
崔恕盯着这位年轻书记官,他有一头漂亮的银发,问安的姿势是那样恭敬,那像缎子似的长发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崔恕真想伸手摸一摸,她忍不住摩挲了几下手指。
让一位书记官来迎接废皇后与皇子,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妙事。这位书记官大人穿得很正式,要知道哪怕有量子防风罩,大部分第一次来到A级9号附属星的人还是会穿着毛呢或是大氅,以求某种心理上的温暖。
但他穿的是皇室书记官制服。这件衣服很好的体现出帝都审美,剪裁合身,缀着星石,颜色深沉,也显示出这个人身姿绰约,生性谨严。
大衍王朝已经延续了六千七百多年,作为雄踞一方的星际霸主,它实行了严格的三权一监制度。皇室、内阁、军队,彼此牵制,而民众则具有选举皇室继承人,内阁首辅,军队元帅的权利,他们表决的依据,就是由三方书记官按年度出具的参选者行为纪实。总而言之,书记官在大衍意味着绝对的公平、客观、理性。
让这位书记官来A级9号附属星,不可谓不重视。毕竟皇帝只有过一位皇后,崔恕的其余四位兄妹并没有他这样名正言顺的继承资格。
崔恕对昆图斯微微颔首,把金属龛盒交到他手上。
昆图斯接过龛盒的刹那,不可避免地有所恍惚,作为书记官他向来站在历史之外,这是第一次,他将自己书写进刻本当中,他参与了一位皇子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不只是作为旁观者。
崔恕好似看透了他的内心,“感谢您的到来。”这一刻她真像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她垂下眼睫遮住冷淡的金色眼睛,轻轻地问:“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书记官在上任时就会伴随着身份编号渡过一生,或许是看过废皇后纪实的缘故,又或者同情这位失去母亲的少年,他生出了某种责任感,所以并没有告诉崔恕那一串冷冰冰的数字,他甚至缓和了神情:“我是昆图斯·阿尔庇努斯·普尔洛,恭迎您的归来,敬爱的皇子殿下。”
皇族哪怕是被废黜了也不能离开安珀诺斯塔星球所在的星域,所以这次是崔恕出生以来第一次登上飞船离开A级9号附属星。
一位失去依仗皇后的皇子,不受皇帝偏爱,但是又会实实在在地遭受兄弟和他们依附者的敌视和攻击,一旦到达安珀诺斯塔星,等待自己的就是棘手的局面。
崔恕透过窗户,看见A级9号附属星已经变成星海中不起眼的小小一粒。
再见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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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安珀诺斯塔星本来只需四天,但是由于遇见了移动陨石群,为了保证皇子的安全,飞船在宇宙中不得不停歇一周,返程的时间大大增长了。
而崔恕没有昆图斯预想的那样娇气,远离故土后,她待人更冷淡了。但昆图斯总想起刚见面时,崔恕低头的那种哀伤。崔恕有一双和皇帝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垂眸的时候却像在落泪。
昆图斯在她身上付诸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以至于她的衣食住行都不假人手。
这对于昆图斯来说是新奇的体验,他自幼进入书记院,老师曾经教导他“去记录历史而不是评价它。”他的内心有一把公允的尺子,用来观测一切。他旁观众生,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现在,昆图斯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她对自己来说好像是不一样的,居住在荒无人烟的星球,自己闯进了她的生活,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她的未来。
昆图斯不得不生出一股保护欲。
他掖好被子,熄灭了灯光,默默从房间退出去。
崔恕在黑暗中睁开眼,飞船的停歇为她争取了时间,所以崔恕进行了小小的伪装,当然伊斯顿的痛不欲生给她提供了灵感,为她的表演增色不少,一份似是而非的悲伤就足以打动昆图斯。
这位书记官已经完全相信她,甚至给皇帝的函信中提到,她是一个与废皇后如出一辙的少年。
她想起母亲的话:男人总幻想着拯救弱者,高贵者跌入泥潭依附于他们,最叫他们兴奋。这真是低劣的脾性,崔恕做出判断,安稳地闭上了眼。
移动陨石群比昆图斯预想的更棘手,他原先预估要一周就能到达安珀诺斯塔星,但是陨石群比他平生所见更广博,可能是靠近安珀诺斯塔星附近星系群引力的缘故,陨石堆极其不稳定,为了躲避突然袭击的石块,他们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在调整穿行路线上。
昆图斯已经向安珀诺斯塔星申请了调度军队来迎接崔恕,但是还没有得到回音。
为了节省能源,飞船上有小半的仆人已经被送去休眠仓了,原本还算得上熙攘的前厅一下子就空旷下来。
崔恕一醒过来,就察觉到周围比寻常的温度低许多,透过窗户向外看,漆黑的石头擦过玻璃,这石头显然比寻常的陨石更坚硬,在玻璃上留下一道灰白如线的划痕。
这些石头的数量太多,像围绕着将死生命的鸦群。
“殿下已经醒了?照顾你的仆使去休眠了,由我来照料您。”昆图斯端着食物走进来,他今天很不一样,狭长的眸子里透出股冷意,但是动作和语言还是那么柔情。
崔恕缩在被子里没有探头,好像一副极其畏冷的样子。
在古九囿语中,有个词叫“恻隐之心”。看着崔恕这副单纯稚气的模样,昆图斯的左手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很多时候,他比严格受过训练的仆使更专业,他将盘子放在桌上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抽出系在大腿上的蛇头短刀,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刺穿了被子里的人。
不对劲。虽然被子里洇出鲜血,可下手的感觉欺骗不了昆图斯。他没选择激光武器而更热衷古武器的原因就是两者体感不同,后者能让死亡更具像化。
昆图斯拔出短刀,绒絮也跟着扬起,他伸手掀开被子,原先床上的人形很快萎缩成一个人像实体投射器。
安珀诺斯塔星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昆图斯是个古板正直的好人,他也乐意在细微出体现自己的善心。
但毕竟善心并不能带来切实的利益,事实上,他是顽固的,规则拥护者。
在接到皇帝命令的时候,他确实暗自为少年的命运感到难过,他猜出皇帝打从一开始就疑心崔恕将继承废皇后在民间的威望,其实崔恕只是个无辜的可怜人,他也愿意为这孩子拖延微不足道的时间。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仍旧是一个坚定的执行者。
他自己没有发觉,他脸上洋溢出堪称快乐的笑容。甚至并不气愤少年先前的伪装,聪明狡猾却又虚弱的对手让他极其兴奋。昆图斯饶有兴致地攥紧了手指,一次杀不了,只好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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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船里有种不合常理的寂静,自己早该料到这些才对。崔恕有些懊恼,她的唇瓣上印了殷红的牙印,显然是过于焦虑时咬下的。她对皇帝了解的太少,因此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在遭受陨石群攻击时,她就敏锐地察觉到问题,如此显眼的巨大陨石群,飞船观测员早在十二光年外就该察觉到异常,已经深入陨石群腹地才开始应对,要么是有人知情不报,要么是这地方就是安珀诺斯塔星某位权贵为她准备的墓场。
这段时间她一如既往稳住昆图斯,并暗自揣测这次暗杀事件的刽子手,只是没想到虎视眈眈想取他性命的居然是亲生父亲,天下还有这样的荒诞事。她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现在她赤脚蜷缩在自动垃圾运输车里,这辆车会行驶到次控室,飞船会打开匣口,她会和垃圾袋一起被丢出飞船,由后面的小型载物飞行器接受,丢弃到垃圾星。
当然这一切预想的前提是,昆图斯没那么快发现她。
昆图斯显然没那么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在闸口还有四分钟就要打开时,次控室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昆图斯甚至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殿下,上午好。”他没得到应声,自顾自地推门进来,银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的神情也是温柔愉悦的。如果忽视他腿上贴肤绑住的泛着蓝光的短刀,这和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崔恕还穿着睡衣,与昆图斯相比非常狼狈。她的眼神却并不慌乱,只开口问:“今天我们就要驶离陨石群了吧。”
“是的殿下。”昆图斯并不意外崔恕的问话,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是昆图斯能为崔恕拖延的最长时间了。
“我的死因是什么?陨石撞击?”崔恕问。
“陨石撞击造成的飞船失事,船上的大部分仆使,会和您一起长眠不醒。我很遗憾。”昆图斯看着崔恕金色的眼睛,其实崔恕的个性比任何皇子都更像皇帝,面前这个女孩如此冷静理智,她才不过十几岁。
昆图斯缓慢抽出短刀,他很遗憾崔恕没有成长的时间了。
“看来,我做了点好事。”崔恕脸上露出点笑意。
“什么?”昆图斯还没理解崔恕的话,一道蓝色的激光就洞穿了他的手臂。
崔恕晃了晃激光枪,如果昆图斯握过她的手的话,就发现这绝对不是一双安珀诺斯塔星皇室贵族的手,骑士长伊斯顿是她的第一任老师。
A级9号附属星上有严格的禁止武器管理条例,所以上飞船时并没有对她进行检查。谁都没想到她手上还有一把粗制滥造的武器,这是她的作品。
昆图斯捂住手臂,匣口洞开,鼓出阵阵强风。
崔恕没再说话,她从匣口跳出去,那双金眸,像璀璨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