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島上空盤旋近十分鐘,機長廣播捎來準備下降的消息,又一個颱風過境帶來的氣流影響,這是等候降落的第四架飛機。地面上小小地勤車來回穿梭,強力風壓像雨刷器刮過一遍又一遍,力圖排去跑道上無盡的雨水。
緩慢移動在通關的隊伍裡,莫璿按下訊息發送鍵,視線自手機屏幕轉向人流,有些人或是疲憊、或是雀躍,航廈大廳外是雨勢將歇未歇的陰霾。
彷彿也是這樣的天氣,她看見從反方向走來的自己。
「我們一起走?」
拉著行李殷切期盼的她和未見行囊靜默的對方,她們做出彼此的選擇,選擇不同方向。搭上往日本的飛機,那裡沒有她們一起描繪的以後。
青澀、熱烈和張揚在時間中沉澱。
「16點50分的車。」已讀後回傳的字句。
「小莫,這邊!」黃色臨停線的銀色豐田上,賈斯和小孟分別從車子兩側朝莫璿大力揮手。
人與人之間有三條剪不斷的線,親情、友情和愛情,而莫璿會說,那是基於兩方都不鬆手。
「這一帶變了很多,那邊是以前的雜貨店,還記得嗎?」行經校區前,賈斯指著學校對街說。
賈斯比劃的範圍在她記憶中是另一番場景,當她們還是長輩口中的小屁孩,最大樂趣就是蹺掉自習課。
翻過校牆躲進對街,藏身舊騎樓中的老舊雜貨店裡,有五元一抽的抽抽樂和最新的街機台,熱門的快打旋風和格鬥天王機台保留著她們三年不敗紀錄,而今物價翻漲,舊騎樓被公寓套房取代,雖然一樓仍多半是店面,可直到車轉進另一條街,那熟悉的雜貨店她再也遍尋不著。
「之後有什麼打算嗎?」小孟問。
「對阿,還沒說怎麼突然回來了?不是說學校推薦留任嗎?都以為妳要定居日本了。」賈斯接著問。
「我爸走了,前天竹姨給我打的電話。」車剛好在紅燈前停下。
「怎麼會!?放射線治療不是完成了嗎?上個月我們回去的時候,叔叔氣色明明還不錯......。」小孟的聲音從驚詫到愕然。
「睡夢中走的,沒什麼痛苦。」隔著窗,莫璿聽著自己沒有溫度的語調。
賈斯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總是要回去的,我們一起。」她說。
從人聲鼎沸的市區街道轉進人煙稀少的小巷弄,沿著堤岸小路行駛近二十分鐘,熟稔的老式三合院和紅磚瓦牆,被不熟悉的藍白相間帆布掩去一半,賈斯將車停到右邊空地上。
「依習俗是要爬進去吧?」小孟看著賈斯,而莫璿在賈斯身後。
「應該吧?」賈斯看向兩人。
「遠遠就看到妳們的車,怎麼會來?」
一婦人從靈堂旁的過道向她們走來,花白髮色映入莫璿腦海。
母親喪禮上,十歲的莫璿頭次見到所謂的父親和那個女人。喪禮結束後,父親不顧小阿姨反對堅持要帶走她,代價是小阿姨指印清晰的掌痕。
「你憑什麼在我姊走後才想帶走小孩!十年了,你關心過她們嗎?」小阿姨憤恨咆哮的模樣莫璿是頭一次見識,父親沒說話,只是讓那個女人先帶她上車。
「小莫,和阿姨一起走好嗎?」女人的溫柔語氣像極母親,掌心傳來的卻是異於母親冰涼體溫的暖意,她依稀記得自己努力踩著小小步伐走在女人身邊,女人烏亮長髮就那樣晃啊晃的陪她走過童年。
後來莫璿輾轉從小阿姨口中得知,父親當時告訴小阿姨:「那是我的元配,我們會好好照顧小莫,是我虧欠妳姐姐。」
有些記憶中的顏色,隨時間淡了。
「竹姨。」三人同聲喊出。
「怎麼沒有告訴我們?」小孟上前抱住竹姨,莫璿才和竹姨對上眼。
「妳們平時工作也忙,妳叔叔交代簡單佈置就好,打算安頓好再通知妳們的。」竹姨輕拍了拍小孟,安撫和需要被安撫的人互換角色,賈斯和莫璿也分別抱了抱竹姨。
「回來就好。」這話是對莫璿說的,她的手牽起莫璿的,被時間吹出些許刻痕卻仍是如此溫暖。
替每個人燃起一炷香後,竹姨領著香對靈堂正中央的相片喃喃自語,耳語般的細語旁人聽不清,而賈斯和小孟仰頭各自傾訴未盡的話語;莫璿看著父親遺像未發一語。
等香都供上,竹姨問:「都還沒吃飯吧?」
小孟扯了扯賈斯衣角,才讓她點頭如搗蒜的動作稍稍收斂。
「那妳們先添飯吃點,菜準備少了,我再做幾道簡單的。」
「阿姨的家常菜,餓這麼久就等這頓了!」賈斯饞得口水快落地上。
「那妳再餓幾餐吧。」小孟賞了她一記白眼,進門走往廚房。
「別別別!我錯了,我認錯、我道歉。」賈斯一面央求一面隨小孟進門。
「看她們在一起這麼長的時間,妳爸始終拿她們當自己的孩子對待,明明都是兩情相悅彼此相愛的人......,他總是自責,問自己為什麼能接受她們卻偏把自己的女兒狠狠推開。」
莫璿澹然失笑。
那個夕陽西沉殘留餘輝的傍晚,她站在落了鎖的紅色鐵門前,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關去她世界裡的燈,嘲笑她失去的親情,一整夜她就待在那裡,不曉得自己該不該哭?
如果哭了,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少些任性執拗,多點令人心軟的眼淚,這一路是不是會少些磕磕絆絆?
「想回來隨時都可以。」竹姨說。
莫璿坐在車裡朝她點點頭,曾經風姿綽約的身影略顯疲態,隨紅磚與藍白帷幕搭築的背景漸漸消失在後視鏡裡。
「總是推開關心妳的人,總有一天……。」小孟說著,賈斯將手輕輕覆上她交錯相握的手,安撫那個在訴說這些情感時顫抖的身軀。
「對不起。」輕易脫口而出的一句,即使說出這句話什麼也不會改變,而即使如此,依舊改變不了說出這話的時機。
或許是太過用力去遺忘,忘記曾經有個家,那個家留給她的是很淺很淺的輪廓,記不得房樑和屋瓦的形狀,於是,線條勾勒的四面牆少了遮風擋雨的坡頂。
「住的地方安排了?還是跟我們回去?客房空著。」賈斯問。
「有安排了,送我去車站吧。」
在車站入口看著賈斯的豐田駛離,莫璿轉身拉著行李走向預售票櫃台,現場等候購票的指示牌上貼了張打印著「今日各班次南下列車座位皆已售畢」標語的粉色印刷紙,排隊的人流仍舊繞了幾個彎。
莫璿取過車票,看著票根微微一笑,這趟行程消耗太多能量、多的有些沉重,是需要汲取一點心靈撫慰。
天色逐漸轉為深藍,莫璿拉著行李站在候車月台的一角,像是縮時鏡頭下的參照物,身旁是為著各自目標來去的人群。
車廂裡,莫璿點開手機搜尋高鐵發展史,這個遺落在那些年裡的過往,台灣高速鐵路發展後,從台北到高雄左營僅需一個半小時,科技始終凌駕於生態,帶起興盛也帶來衰敗。
高中畢業前一年的暑假,她們瞞著家人搭火車來了趟鐵路環島旅行,年少輕狂無所畏懼,那時對感情的無所畏懼,為什麼慢慢消磨在往後的現實生活裡?
「搭車了?」短訊提示跳出屏幕介面。
「嗯。」莫璿回著簡短字句。
「想、妳。」一記直球。
車廂前的跑馬燈螢幕顯示時速126公里,面對這樣的直球要有多大定力莫璿還在適應。
「要順路帶點什麼嗎?」記得當她在地圖網頁鍵入地址後,畫面左邊跳出一長串鄰近美食推薦,有個聲音在叨唸著廟口蛋烤小卷。
「妳、和妳的胃。」分頭處理各自回台灣的事,離上次見面已經是兩週前。
不等莫璿回覆,螢幕上接連跳出照片和訊息,「是十五天又三小時二十七分,慢了這些可都進我胃裡囉!」
「......,超人也要有電話亭。」馬鈴薯燉肉在鍋裡熱氣蒸騰的樣子,看得莫璿有些無奈。
「內褲外穿我是會介意的!」透過文字彷彿能看見對方認真且蹙眉深思的表情。
「我等妳。」
盯著這句話莫璿思緒飛得老遠,直到手機進入節電模式也沒能回神。
有段時間她分不清每個人的臉,這張臉套上那張臉,微笑卻沒有溫度,直到她發現自己也戴著同一張臉。
「皮笑肉不笑,重度顏面神經失調。」那是她們第三次見面時,對方替她下的註解,這是不是醫學專有名詞莫璿不曉得,只是那過於一本正經的態度無意戳中她的笑點,奇怪的笑點。
「妳可不是醫生。」莫璿少見失禮地拋出略帶挑釁意味的話語,邊端起她的咖啡杯。
對方沒有接話卻換了個手指托腮的動作,安靜地看莫璿嚥下咖啡。
瞬間,感知到心中層層疊疊壘起的防衛不過是遇水即化的紙,不論對方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無法抗拒。
是的,無法抗拒。
回憶倒放,而窗上倒影的嘴角始終帶著弧度。
列車出了隧道,滿座的車箱瞬間安靜,窗外是透著橙色光暈的地平線,沒有山勢起伏浪花驚蛰,綿延無盡的田地像是一幀靜止畫面,軌道成了可拖曳的時間軸,列車在快進與暫停間來回切換。
在新左營站換乘台鐵,站站停靠的區間車載她駛向終站,上下車的人不多,莫璿是那一站唯一的旅客,幸好還有一輛等候載客的計程車。
穿梭於街道的車影令人產生白駒過隙的錯覺,電影不是說面臨生死存亡之際才會有跑馬燈般的人生放映嗎?她不過想稍稍閉目養神,怎麼就觸動了倒帶的播放鍵?
飛馳於腦海中的畫面,時間流淌得僅是一眨眼。
「人客,快到了喔!」司機一口鄉土味濃厚的閩南話喚醒莫璿。
攤開對折的紙張,打印出的照片是江澄瑀家連棟的二層樓房,右邊那棟被畫上星號,底下還有一行手寫字。車還在駛近,莫璿甚至沒來得及比對參照物或地址就看見那熟悉身影正翹首顧盼;如同每次她去接她下班,那引頸期盼的模樣像是幼兒園裡等待家長的孩子。
然後,江澄瑀會晃著她們交握的手,一臉燦笑說著:「回家。」
這算不算一種儀式莫璿不曉得,不過她發現即使回家路上的路燈不多,江澄瑀身上閃耀的光暈總璀璨莫名。
付過車費卸下行李,她們目送計程車開遠,莫璿突然感覺雙頰被捏起。
「又瘦了。」接過行李的江澄瑀,原本握著拉桿的手出現在莫璿臉上,並且捏出了個笑臉。
莫璿口齒不清的回應:「窩、肥來了。」
「一點肉沒有,哪肥了?」江澄瑀笑著撒開手,給莫璿一個比平常多幾分氣力的擁抱。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隨暮色降臨亮起的路燈,映照在相擁的身軀上。
世界紛雜,一如此刻圍牆上各據一方對峙的流浪貓,拱起背、全身炸毛彼此叫囂,甚至無視周圍空氣裡瀰漫的粉色泡泡,牠們以語言溝通想法,用肢體交流情感,眼裡同樣只有彼此。
行李最後還是交回莫璿手裡,畢竟江澄瑀連穿鞋都能將腳趾弄出骨折,拖動行李的聲響打斷即將一觸即發的僵局,兩隻貓紛紛跳入圍牆後。
連棟樓房的庭院是打通共用的,推開大門往裡走是一片精心養護的草坪,中央鋪設的石磚道和埋地燈繞過魚池分向左右,院牆邊的羅漢松和真柏有定期修剪的痕跡。
她們走進右側那扇門,江澄瑀在前,莫璿跟著把行李帶進屋,玄關往裡是通向客廳的過道,往上是二樓的階梯,江澄瑀讓她暫時將行李放在階梯口,領著莫璿去往客廳。
「妳先在這裡休息,我把菜熱一熱就可以開飯了。」江澄瑀拒絕了她進廚房幫忙的提議,莫璿只能在客廳待著。
環顧客廳,被掩上的窗簾後面是那扇正對庭院的落地窗,奶茶色調的傢具和內嵌式隱蔽收納給人整齊俐落又溫暖柔和的感受,要說有什麼與她們日本的家不同,應該是那面佈滿相框的照片牆,紀錄著不同時期的江澄瑀一家。
莫璿一幀一幀仔細研究,抓著雞腿玩偶啃咬的和拿著測量工具繪圖的,這當中是否存在關聯性?而女中學生確實普遍響應改短裙擺長度的潮流,在日本也挺常見,那長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佔據家裡更衣間的?
長裙,她第一次見竹姨的時候,竹姨一襲白色連身長裙,父親穿的白襯衫和黑西裝褲,也是照片裡的那身衣服。她仰著臉,繫著白布條的照片沒有離開過眼前,感覺有什麼空了卻又說不上是什麼,時間流淌著又像靜止了。
背後的擁抱,傳遞的溫度和力量是觸手可及的真實,穩住有些飄渺的她。
「......對爸爸不太有印象了,照片上的好像老了些、瘦了些。」
江澄瑀靠著她後背輕輕點頭。
「阿姨還好嗎?」
「精神不錯,就是頭髮白了,好難想像竹姨滿頭白髮。」她將手貼在江澄瑀手上,感覺暖意相當,稍事鬆懈的情緒以一種飢腸轆轆的方式表現,午飯莫璿沒吃幾口,現在倒覺得肚子餓了。
餐桌上,三菜一湯兩碗白飯,湯勺成對筷子為雙,輕煙冉冉不過是生活的面貌。
在江澄瑀家的第一個夜晚,莫璿難得沒有負責刷碗,她埋首整理行李,無意走神幾次。
所以,當江澄瑀不僅整理好廚房還收拾好自己,披著半乾的頭髮回到房間,看著被攤開的行李箱和偶爾一動的身影,江澄瑀扯住想上前的自己,只允許自己看著。
直到莫璿終於整理好,才聽見江澄瑀上樓來喚她去洗澡的聲音。
「頭髮出油了,順便洗了吧?」江澄瑀認真看了一眼,「別洗太久,還得給妳吹頭。」
莫璿乖順點頭,拎著換洗衣物進了浴室。
江澄瑀叮囑在前,她匆匆洗過澡、弄乾頭髮,倆人躺倒時已是凌晨,渾身疲憊卻不能幫助莫璿好好休息,夜裡睡睡醒醒又夢魘幾回。平時她的睡眠質量也不好,不過並不影響江澄瑀沾枕而眠的體質,她總在江澄瑀睡顏的陪伴下,等眼睏才睡著,和之前一樣,像今天一樣。
在喪儀結束前,在江澄瑀極度堅持下,莫璿帶她一起回去守靈。
關於江澄瑀,賈斯和小孟並不陌生,和莫璿視訊通話時她們隔著手機見過幾次,偶爾也能聊上幾句。第一次真實面對面,莫璿看出江澄瑀的拘謹,特別是這個不太一般的場合。
賈斯和小孟在邊上折著元寶,竹姨雙手合十站在靈堂前,靜默凝望著眼前的照片。
「她們回來了!」賈斯先看見她們,竹姨和小孟也轉過身看著兩人。
「才和妳爸說要保佑妳們這一路平安回來,妳們就到了。」竹姨笑著。
「竹姨,這是……」莫璿還沒說完,三人不約而同一起開口。
「江澄瑀。」竹姨說。
「江澄瑀。」小孟說。
「妳女友。」賈斯說。
「啊啊啊!怎麼只有我說的不一樣!」賈斯呼天搶地喊著,一邊抱頭鼠竄逃入廚房,令人摸不著頭緒的一幕。
「打賭輸的今天負責煮晚餐跟洗碗。」小孟比出勝利手勢。
「叫我小瑀吧。」江澄瑀被逗笑。
「她的廚藝妳放心?」莫璿疑惑挑眉,焦黑的番茄炒蛋和一堆黑糊糊不知道是什麼的菜,她記憶中關於恐怖料理的片段被喚醒。
「她不行還有妳啊!接下來是Women's Talk時間,閒人退散,去去。」小孟邊擺手邊露出嫌惡表情,三人不知何時整齊劃一站成一線。
莫璿視線從左至右,再由右至左,小聲嘟囔邊進了廚房,「......我有哪點不是女人?」
「謝謝妳。」竹姨先開口邊握起江澄瑀的手,「這些年我們不在小莫身邊,謝謝妳照顧她。」
「是她自己努力過來的,我沒有......」
竹姨微笑搖頭,「沒有妳,她不知道要逞強到什麼時候。」
江澄瑀本來還想解釋什麼,但收到小孟的眼神後便點頭靜靜附和。
從飯前到餐後,三人閒話家常聊了許多,廚藝毫無進展的賈斯負責打下手和刷碗,莫璿則趁著飯後空檔收拾起房間。
「要幫忙嗎?」江澄瑀站在門口看著莫璿的背影。
「差不多了。」莫璿整了整被子順手拍平床鋪,滿意地欣賞自己的傑作,轉身才發現房門已關上。
江澄瑀雙手環住莫璿,相擁的身軀不透一絲縫隙。
「都是油煙和灰塵。」莫璿撫著江澄瑀的背,「累了?」
「正在充電。」江澄瑀靠了一會兒,突然在莫璿肩窩裡咯咯笑了起來,她稍稍鬆手在兩人之間讓出一段距離,接著,抬起莫璿下頦上下左右審視一番。
「果然,以前長得比較淘。」她以一副神聖且隆重的神情做出總結。
「現在呢?」莫璿板起臉,眼睛卻眨個不停。
「稱不上老實憨厚,算不得精明幹練,也就......人模人樣吧。」
「謝謝妳這不太嫌棄的嫌棄哈。」她學著江澄瑀的陰陽怪氣,「都說我什麼了?」
江澄瑀笑說:「小孟和阿姨『只是』說妳以前有多調皮,騙賈斯拿彈弓打蜂窩、往白粥裡加糖,還有往包子餡裡添辣椒粉,古靈精怪的腦袋裡都是整人的把戲。」
「我形象是不是都沒了?」
「放心,」江澄瑀表情很是認真,「這完全不影響妳在我這裡的人設。」她伸手把莫璿那張幽怨的臉捏成大大的笑臉。
「我去洗澡,妳陪她們說說話。」她在莫璿唇上輕淺一啄,拿著換洗衣物去了浴室。
莫璿看著,笑了笑,下了樓。
在妳心中,關於我的人設是什麼?
壹百零八階,告示牌上嚴謹載明的數字,她凝望遠方橘彩,腳下只管邁出步伐,或上或下的石階領著她,不帶猶豫一步接一步。時間在往前,腳下是不曾停滯的變化,而踏上最後一階時,她卻像虛脫了般蹲坐地上。
跨過這一步就能離開?用一場欲與過往告別的儀式就能終結,那困住她多年的究竟是什麼?名為心靈的地圖漫開許多紋路,有什麼流淌其中。
「妳還好嗎?」
這是莫璿記憶中,她們的第一次相遇,在一座鄉下且罕有人跡的神社鳥居前。
夕陽在她身後沒入地平線。天使或許是從太陽來的,而妳,是從落日餘暉來的。
林中蜿蜒小道在人們腳下闢出蹊徑,江澄瑀卻在手中導航裡迷了路,幸運的是她不是在大山中,雖然隻身一人,不過沿途還有前人留下的繩結記號,她索性將手機收進背包,拄著登山杖繼續她的路程。
半山腰的休息點位在視野開闊的懸崖邊,她抵達時,已經有人獨自安享這一片靜謐,江澄瑀還在考慮是否要上前和對方搭話。
懸崖邊看似搖搖欲墜的人,忽然伸手扶了扶乘風而上遠在萬里的飛機,澄黃天色在她身前,構成相機快門下的無聲世界,以及相機後的熱淚盈眶。
妳,從落日餘暉而來。
她第二次見到江澄瑀是在一家咖啡館。
二樓靠窗位置,莫璿手邊是一份學生的期末報告,她端起稍稍放涼的咖啡正要喝,一個爽朗乾淨的笑聲吸引了她,她低眉尋找。
咖啡館周圍是一片不大的綠地,銀髮隊伍裡顯眼的黑髮女人在前頭引領眾人,時不時能聽見一群人的歡聲笑語。
莫璿也跟著笑,倒不是因為那些人的笑聲,而是因為女人的笑容,嘴角微笑的弧度很完美,和那些虛與委蛇、制式化的笑不同,然後,她看見對方仰頭朝她一笑。
偷窺不是件好事,莫璿忽然有種作賊心虛的感受,還是被當場人贓俱獲的那種。
僅是對視一眼,女人繼續領著隊伍穿過綠地離開了咖啡館,莫璿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夕陽散落一遍金黃緩緩淡去。
忙碌是生活的主節奏,莫璿又一次化為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小橋樑,在人群和喧囂中;在孤獨和孤寂中反覆切換狀態,來不及消化的情感讓她偶爾會在人潮中放空,或獨自一人時暗潮洶湧。
在小樽的小餐館再次相遇的時候,除了彼此自我介紹之外,江澄瑀說的那句「皮笑肉不笑,重度顏面神經失調。」才會被莫璿銘記很久很久。
「後來養老院還組織過幾次活動,也是在那家咖啡館,結果反而在這裡遇見。」
她參觀過江澄瑀口中的養老院,屋頂漆著天空藍,假如沒有那些屋簷下的鳥兒,整個屋頂會融入背景裡,建築本體四周是人工養護的草坪,庭院有石長凳和原木桌,晴天適合在戶外用餐,外圍是一圈日本紫杉圍繞的綠籬,既防風也隱蔽。
偶爾受邀去某些企業演講,由那些高塔往外看,以塔為中心四散的一座座停車場,綠地不過是當中幾分之一的少數空間,更多時候她覺得這些高塔像巨型鳥籠,裡頭的人還不斷造隔間或織著透明蛛網。
「能組織活動這點聽起來不錯,也許以後可以考慮住那裡。」莫璿說。
「不行。」江澄瑀笑著否決她的想法,「以後,妳跟我住。」這之前她們連彼此姓名都不曉得,言語間確實唐突,但江澄瑀說完後只是看著莫璿。
被忽視的期待、失落和喜悅化成慢速直球,不具威脅卻有些重量,似是理所應當的話語實則是選擇題,而選擇在妳。
這頓飯不是她們之間的開始,僅僅是其中一小片段。
相同軌跡的不同片段;不同軌跡的相同片段,不同軌跡的不同片段;相同軌跡的相同片段,緣分與刻意各半。
夜裡是賈斯和小孟守靈,莫璿和江澄瑀雖然早早躺床卻無睡意,就著晦暗燈色說起房裡擺設,書櫃擺著的書本和習作本可以壘出一個成人高度,能播磁帶和磁片的音響是某次商店抽獎活動抽中的,以及那些紙頁泛黃的畫作,只不過還沒說完靈感出處莫璿就睡著了,有別於清醒時,熟睡的臉部線條才有了一絲鬆懈。
書櫃後的獎狀和擱於角落的獎盃依然落著灰,無聲的晚安伴莫璿入眠,一如過往一如平常。
時間快進的速度不曾變過,在偶爾交會片段重疊的進度條裡邁著各自的步伐,生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檔名,壓縮後不足二平方的圖示,和解壓縮後恣意擴張的情感。
火化日的清晨,一生不曾妝飾的父親上了妝容,家屬瞻仰遺容的時候,莫璿靜默無聲地眼淚落了下來。
她抬手去擦,然後,又落了下來。
不是有什麼悲傷或不捨的情緒,甚至掉眼淚的當下,她想的是父親對這個妝容能不能適應,平時偶爾會感覺靈魂被抽離,但此刻靈魂應該是在身體裡的,可身體的主導權不在她。
雨沿著排水線匯集,沁入屋簷下的土地。
九人座小車載著她們跟隨靈車去往殯儀館,淅淅瀝瀝的雨在等候火化結束的過程漸漸停下,莫璿站在佛堂外看著金爐裡熊熊烈焰,感受人來人往,江澄瑀來尋她的時候,煙囪上的黑煙剛好散了。
瓷罐沉手,拾放之間變化極其細微,儘管是莫璿親手收拾,終是覺得太輕。
後院初長成的小樹看著比人高一點的個頭兒,枝影稀疏卻新芽勃發,另一邊是剛栽種不久的新苗,竹姨將灰燼埋進樹下小窪,沾附泥沙的手指撫著覆上的新土的動作維持許久,直至小孟過去抱住她,支撐著再無力隱忍且顫抖的雙肩。
江澄瑀牽著莫璿的左手,莫璿右手搭著賈斯的肩,賈斯站在風尾處抽起戒了兩年的白大衛,煙霧漫入眼簾。
枝頭葉落雨潤大地,蜉蝣羽化水起漣漪,天地常情亦無情,萬物噤聲卻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