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八

    10月的榭城开始变得凉爽宜人,不时有风绕过她的衣角。慕成天端着一杯热豆浆走出食堂,将装有包子和水煮蛋的塑料袋勾上手指。早晨七点半,赶早八的同学占满路边的人行道,行尸走肉般往前拖着脚步。

    “我昨天晚上……”“高数……”“咳咳咳咳咳……”“哪个教室?”“卧槽忘打印了……”“……油饼……”“……”“……是个海王”“……老师……”“盒盒盒哈哈哈哈哈……”她喝口豆浆,随便听着周围人没什么意义但措辞有趣的聊天,感觉世界死气沉沉又充满活力。

    教学楼前的路上车来车往,却没有没有红绿灯——整个学校都没有红绿灯,行人和自行车电动车自发达到了一种互不干扰又互不相撞的平衡。

    她跟着人群从车流中横穿过去,教学楼终于近在眼前。

    真远啊。她叹气。

    很普通的某个瞬间,空气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一切声音和生物都消失于阳光,世界灰暗又沉闷,阴冷一片,白霜铺满建筑,她恍若一步踏入凌冬。

    唯一可见的活物是不远处一个白衣白帽的高个。

    此刻的空气过于冰冷,她屏息向前,直到眼中人逐渐清晰,古怪又离奇的记忆也片片回笼。

    她停在他面前,仰头看祂的五官——苍白如灰,一如既往得让人无法高兴。

    而那双眼里的目光专注异常,使这张脸看起来也多了些许活气——出现在他身上令人困惑。

    这不是第一次见面,她知道眼前的高个忙得很,不必打招呼。

    “我又死了?”这句开场白实在不够阳间,但足够简洁高效。她懒得想新说辞。

    祂面部表情忽然变化,脸上百花齐放一般,眨眼间闪过悲喜怒怨痴的神态。慕成天还没来得及惊讶,眼前鬼已经转瞬间变回往常那直愣愣的样子——祂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抓出黑皮本,眼睛一动不动盯了几秒,再开口时很是紧张:

    “好像,呃,可能是?”

    “懂了,所以这次是为什么呢?”她坐到花坛边,目光懒懒地四处飘荡,最后定住祂的帽子——歪的,没戴正。

    祂看向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大概是她的“尸体”所在地——用平淡无波的语气答道:“高空抛物,砸在你前面一点的地方。”

    “……我不记得被砸到啊?”这个空间里的花坛亮莹莹的,虽然没有植物,却散布奇形怪状四处移动的小东西。它们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让一小片花坛看起来如微缩城市景观。

    “是。”白无常朝花坛挥了下手,里面的小东西一阵骚乱,然后各自奔走。相同颜色的小东西聚集到一起,混乱分布的光点渐渐变得齐整,最后组成类似于彩虹的图案。

    “所以是这个破本子说的高空抛物?”光点整齐了不少,看起来却没那么有趣了。她正要重新找个东西欣赏,就见祂的袖子里钻出一只白色小球,轻飘飘往花坛飞去。

    “……是。”

    白色小球跑到彩虹最前面,一只只光点便排队从它边上经过。每一只走过时都会停顿一下,将自己的颜色传给白色小球。

    不过也不是所有光点都这样做了,也有几只往花坛另一边跑去,但很快就被白色小球发现并收走颜色。

    光点一只只透明了,白色小球却获得所有颜色,变得五彩斑斓。

    最后,这一小处花坛外飘满果冻状的奇异生物,而那只小球忽然烧起蓝色的火焰,颜色被烧成纯白的尘埃,小球自己如同褪去外壳,显出白亮的内里。

    好吧,又搞错了,生死簿真是令人头疼的东西。

    那就等被放回阳间吧。

    “这些是什么?”她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花坛。

    “一些刚死去的植物。”他伸手,小圆球便凑过来,滚回袖子里。

    “你这算加班吗?”一个奇怪的想法脱口而出。

    “……不算吧,都是工作,没有什么休息不休息的。”

    “哇,真可怜。”

    ……

    ……

    一方工作失误,一方被误捕到阴间,这种时刻不太适合闲聊。

    双方很快就沉默相对,直到四周生出裂缝般细密的暖流,推搡着她朝来路走去。

    她正欲转身,忽然想起什么。

    “你们地府是不是效率不高啊?”

    白无常又是一副刚刚回神的样子,顿了两秒,

    只答了一个字:

    “啊?”

    她大概也习惯了祂的走神,于是仰头慢慢解释道:

    “你看啊,从我记事到现在,这种莫名其妙“死掉”又发现“死错了”的事发生多少次了?虽然我每次回去都会忘记,不耽误阳间生活,但这小黑皮生死簿也太容易出错了,不耽误你们阴间办事吗?趁早看看是哪里的问题吧,少麻烦你们自己。

    ……也少麻烦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全了后半句。

    是错觉吗?某一瞬间,白无常身上笼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压得祂有点失落。

    可那情绪与祂实在很不搭——虽然祂永远耷拉眼角压低眉毛,只站着就能带来一片死寂,但此刻连祂也急于要调整表情甩掉那令人难过的神态。

    使这场景更添诡异。

    她想说什么,终于无从开口。

    算了,和她无关。

    到某处平地时,一阵恐怖的引力拖拽着她,似悬崖边的黑洞。明明还没有心跳,她却感到滚烫的血正涌向四肢,疼得发麻。

    她叹气。

    这么多次了,适应活着的身体还是很不容易啊。

    “……看见……”

    白无常的声音很轻,她下意识回头,只看到祂收起本子,并没有在注视她。

    什……?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意识回到躯壳,在声音浮现的瞬间重新立足于人海。冬天的风吹得人眼眶湿润。

    豆浆温热着手心,同学的聊天依然有趣又无聊。她打完哈欠抹了下眼泪,不解非常。

    我不是刚起床吗?怎么又困了?

    一定是因为早八!

    她从黑暗中消失后,一个灰扑扑的小鬼差找到白无常,却无意撞见奇怪的一幕:

    这位大人站在原地猛烈地晃脑袋,晃了一会儿好像还嫌不够,又开始摇摆整个身体——要是凡人看到了可能会吐槽说“卷筒纸成精”。

    就在白无常左脚踩右脚之后、左右手互搏之前,小鬼差皱起脸,一个鬼步飘到了祂面前:

    “大人不可!!”

    白无常在这洪钟般嘹亮的喊声中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摆直身体,抖抖袖子将手背至身后:

    “旺财?什么事啊?”

    祂一身正气,腰也挺得笔直,鬼差立刻觉得大人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刚刚的行为不是作为鬼差的自己可以揣测的。

    小鬼微微弯腰,用毛茸茸的爪子将东西递出——

    “有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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