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前,几个衙役正围绕一处,顶头私语:
“邓头,不是不给你面子……但今天证物都是我举的!这次总不能还是我吧?”说话的正是方才堂上高举腰带的瘦长衙役,他食指如针,戳向对面的方脸,“……骰子,你去!”
方脸吓得鼻下痦子都抖了三抖:
“老大,我急着翻本还赌债啊!要是沾了晦气再输,那……欠你的钱可就没法还了……”
瘦子和骰子齐齐看向中间的大圆头。只见这人两脚分跨似圆规、双手叉腰作珠壶,左右眼各白了两侧的手下一眼,而后聚焦到前方的最后一颗脑袋上。
“大葱……啊不,大聪啊,”他绿豆似的五指从怀里取出一架极小巧的杆秤——也叫“戥子”——拨弄着秤砣,笑道,“你刚来衙门没几天,哥哥们也不欺负你。就……从你来的那天开始,算大家各干了多少事。事少的,这次顶上;事多的,之后再轮……如何?”
不知“大聪”的名字是否来自于他那一双招风耳。只见这人身赛马高、肤较猿红,冬日里裹一袭单薄的差服,活像刚出卤锅的牛腱子,筋鼓鼓、热腾腾。听邓捕头说完,两扇象耳上下动了动,憨笑着说:
“听哥哥们的。”
“好弟弟!”邓捕头开始把秤砣扒往刻度后端,“你看啊……骰子搜胡宅……”一拍头。
“不对,胡统案发的时候你还没来……要公平,公平。”他把秤砣归零,重新算起,“骰子带你熟悉衙门,我排班;瘦子帮你领衣服,我排班……”
嘀咕了好些,直到重量已拉到最大,才用脚碾碎一星土块,放在另一侧的秤盘上:
“刚才说的,都是哥哥们的差事。再来算你的:”
“你夜巡,我排……”
“我去吧。”
“哟,这多不好意思……”
听清说话的声音,戥子、骰子、瘦子,都往后一跳:
“你……你不是被蛊病了吗?!”
咽下口水,他们说出来人的名字:
“曲……主……簿?!”
突然出现的,正是刚接下查案重任的曲直。他一边束起袖摆,一边拿起众人围绕之物——一张放有镊子和数只瓷盒的托盘——问道:
“这是冯仵作要的工具……”
“我的镊子是拿去拔鸡毛了吗?!”
“……吗?”
堂上传来的怒吼让一切不言自明。曲直正待入内,邓捕头犹豫了一下,拉着他道:
“曲主簿,这事真的轻忽不得!两年前那蛊女一家死得可惨呐……”不小心说多了,他看向四周,跺脚打嘴半晌,“……总之,你都被蛊病了!!这案子是非查不可吗?!”
难怪他们如此推脱,原来是和县令一样,害怕被牵连到蛊祸之中。
曲直回握邓捕头,颔首道:
“多谢告知。”
后者刚松口气,却感到曲直把自己的手缓缓拿开:
“但此案,非查不可。”
“因为枉死之人需要交代。”
“因为巫蛊之说破绽百出。”
“因为……”
曲直挠挠额头,直言不讳:
“我是装病的。”
“……”
一句真话,换得四脸惊讶。
曲直见决心已表,不再空耗,转身朝着现场走去。
邓捕头叹口气,对着周围人挥手:
“散了散了。该巡街的巡街,该守门的守门……全心全力、迎接巡抚!掉一时链子,砸一生饭碗,我看谁敢偷奸耍滑!”
“是……”
衙役四散,大聪歪头看着曲直的背影,缓缓抱起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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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戒线的瞬间,堂上的血腥味如针般扎来,刺得曲直闭眼。
就听见矮处传来沙哑的命令:
“镊子。”
他睁眼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黑衣皂裤,通身只有高挽的妇人髻间掺杂着些许白丝;正蹲在青青紫紫的尸体前,身后苏蒲儿的鲜血尚未擦去,涂乱一片殷红。
冲击太大。
曲直忍住喉间浪潮,将托盘递给仵作,然后对着尸体行了一礼,在其另一侧蹲下。
“要吐就出去。别污染尸体。”
冷肃妇人正是之前负责解剖胡统的冯仵作。她头也未抬,放下原本记录着的尸案,便开始采集尸体上的书虫。
虫子早被药草熏死了,倒是唐正单薄的纸裘随她动作上下起伏,就好像下面的胸膛还在鼓动。
曲直气息一窒,不由张口:
“他真的……死了吗?”
……哪怕胡统的死状比这凄惨百倍,也不见曲直这般失态。
冯仵作终于分给曲直一眼,就想起之前这位主簿和唐正相谈甚欢。
关心则乱。
她眼尾微松,难得解释道:
“医官早就赶来看了。触柱的晕了、能治,抬去医馆;中毒的已死,换我来。”
她朝着唐正的脖子扬下巴——那里浮肿得异常,如同被水泡拱起的草皮:
“他是蜂毒入体,窒息而死。”
“……蜂毒?”
曲直立刻觉出不对:
“身上爬出书虫,却是因为蜂毒而死?……他是如何中的毒?”
冯仵作已经把唐正上半体表的书虫捡完,换了只匣子,收拾下半身。
“现下看不出,要等验尸。——他家里同意了吗?”
于验尸一道,私情大乎公理。家人若不同意,就算是奉旨解剖,也难保不被死者亲属报复。这份行当已经够晦气了,冯仵作不想再自寻晦气。所以验尸之前,总要问个清楚。
“已经派人去唤了。”唐正之前说过,他家中有个刚刚成亲的儿子“唐圆”。曲直在赶来一堂的路上,已经让衙役赶去通知了。
“不过蜂农为寻蜂采蜜,家住山中,可能尚需时间抵达……”他正沉思这段空档该如何行事,身后便突然炸响:
“他儿子就在城里!马上能到!”
嗓门之大,让曲、冯都是一惊。曲直回头,就见一条天柱般的腿垒到了身侧,却不知为何,刚才竟未曾发觉。
腿的主人动了动耳朵,逆光露出一口白牙:
“耿大聪。初来乍到不曾拜码头,二位叫我大聪就成。”
“……抱歉。”曲直先告失礼,而后看向了他的脚下,确认没有毁坏现场后;又转向门口,确定围线仍在;最后仰视耿大聪,露出一个胜过千言的,“……?”
“嗐,”耿大聪面不改色地解释,“邓头同意我来帮忙的么。”
他对着尸体抱个拳,然后就在曲直身侧挤下:
“我刚才差点就被派去山里找他儿……那可是四十里路!还好我多想了一道:既是相隔甚远,来的时候,难道就没个家人陪着、顺道进城买办?再一问——好嘛!骰子这才想起来,昨天把唐正安置在客栈的时候,他说过要‘顺便’看看儿子儿媳!那不说明他儿子就在城里嘛!”
说急了,“啪”地一拍大腿:
“要不怎么说‘老江湖’?我立马就说要进来通知你们——反正找人、跑腿的活,谁爱干谁干!”
堂上本是三人,他却把属于唐正的第四份热闹都补上了——却也太热闹了些。曲直想了想,还是提醒道:
“他们不敢沾手此事,是恐惹火上身。”言下之意,也许掺入案子,是个更糟的差事。
“不就死人和虫子嘛!残肢断臂、红膛绿肚,可没有活人带给我的麻烦多啊……”
“哼,小子无知!”
仵作不知是被吵到还是如何,抬头怒视耿大聪:
“你可曾见过甲虫开道,引人入院?”
“还是看过毒虫排列成旋,把尸骨围得密不透风?”
“胡统万蜂齐蛰、唐正体冒书虫……他们死前,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因小小虫豸而死吧?”
“……”耿大聪愣住了,曲直也蹙眉看去,“冯仵作……莫非亲历过两年前的‘蛊女’案?”
这桩众人讳莫如深的往事,他在探查油翁案时便已不断耳闻。但还未及挖掘,便被种种外因匆匆打断。
仵作看着手中的书虫:
“不是我,是我的师傅。那是他验的最后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