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作为关键证物,你此前竟不作丝毫检视?发现芝麻蛾这等重要线索,为何不先上报,反而在升堂之前,擅自外出查证?”
曲直连献两大力证,县令本以为提刑必会舍己而取他。哪知他反而指摘起来,不由喜得胡须都捻断一根。再去看那刚才还铮铮不屈的曲直,雷霆之下,还不是稍作呆愣,便直接掀袍跪下:
“曲直查案不力,敬听二位上官责罚。”
“既如此……”提刑双眼微眯,竟是又一转口风,“既如此,本官就罚你戴罪立功,若能及时破案,便从轻论处;但若不能……”
他没有说完,稍稍侧脸,又是半面金刚示人。
县令正自暗忖:提刑所谓的“及时”,想必是巡抚莅临之前,根据小道消息,那便是……掐着指尖算日子,就听卞提刑唤自己道:“余县令,你不会有异议吧?”
“……?”
县令反应过来,提刑这是敲山震虎,表面上只勒令曲直及时破案,实则也是在点自己这顶头上司,必得保证他顺利破案,不得让旁事——那不就是一直唱反调的自己呗!——有所干扰。
——这怎么行!现在可是年末,税赋算账、汇报公文、下乡体察、采买礼品……不让曲直干,难不成要让自己干么!
县令上下嘴皮一碰,已是“否”字有了半边,却突然想到什么,把手往袖子里一插,不做声了:
好嘛,都说他余念之是“鼻涕鲶鱼最滑头”,但这“卞”提刑的“变脸”功夫分明才是一绝!——这提刑旁观公堂案发,不好撇清干系,就索性来一招“祸水东引”。先把案件全权交给曲直,自己再找个旁的由头,去别的县巡视避祸。到时候巡抚不满,提刑也顶多沾个监管不力,然后就又可以跟刚才一样撇得干干净净。
更不用说曲直还是个得罪过长驸马的,俗话说“破罐子破摔”、“烂柿子好捏”,追责起来,一个有污点的人,背锅不更名正言顺?
哼,自从半年前这曲直到任,自己明里暗里吃了多少颗软钉子,只不过因为没抓到把柄,加上他一手公文确实写得漂亮,才由得他去。现在他先不敬,也莫怪自己不慈,来一招“借水行舟”,乘上提刑的势——巡抚若真问责,他就说是提刑安排的。
想通此节,余县令紧黏的嘴皮又分开来,嘿嘿一笑,作揖道“下官领命”。
过场走完,不待曲直表态,红、绿官袍就好像浑没撕破脸过一般,上友下恭地步出门去。
……
门扇被推开又荡回,不断缩紧的窄缝里,那道跪着的背影频频颤抖,直到幅度越来越大,他——
笑了出来。
曲直看着窗外落叶,笑得不能自已。
他怎会不知自己只是弃子;又怎会不知得罪了县令这个小人,之后的日子会怎样难过?
但他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一层磨勘十年老。等他慢慢熬回京城,谁还会记得《辨玉赋》是他所作?谁还会记得一场无妄之灾,让他就此被黥上“抄袭”的污印?谁还会记得……
漂亮的双目渐渐被水汽充满,他伏地颤栗,挥之不去的噩梦又萦绕耳边……
……
“长驸马和曲直,究竟是何人抄袭?可有仁兄梳理一二?”
“无论谁抄谁——立身清白,淤泥不染;立身不净,无尘自污!”
“想那长驸马攀龙附凤,撕毁婚约;曲直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不过是……狗咬狗……”
“好了好了,毕竟尚无定论……”
“莫非你也抄袭过,所以才心虚和局?”
“你!……”
“咳……依老朽看,此等大辱,若问心无愧,自该以死明志!”
“对啊,该以死明志!”
“不错,以死明志……”
“啧,以死明志!”
“……”
“少爷!老爷他……”
“去了!!!”
……
随最后一声呼喊炸响,曲直惊而抬头,已流不出泪。
——己仇家恨在前,此身,宁燃血而死,不卧薪以活。
他早已知晓,杨巡抚虽罚恶无情,却也同样地赏善不倦。自他南巡,已破格提拔了无数人才。
这就是他最大的机会。
所以,哪怕一力担责,哪怕得罪上官,他也要全权查案,尽速抓住真凶。
根据消息,杨巡抚会在春节左近抵达泗潭县。
今天是小寒。
还有一个月。
踉跄站起,曲直直接赶赴案发现场——公堂之上。
————————————————————
直到线香的残烬跌落炉中,蒲团上的人儿才止住笑声。
“那同女儿指腹为婚的言息澜——有人参他们家,父亲身为御史,却让儿子和我们商人订亲,是严人宽己、败坏风气。他就写了一篇《辨玉赋》,说不论身份如何,只要立身持正,就是好玉——可真是好啊……”
“好就好在戳中了皇帝“放开商路”的心思!”
“却还有更好的——他因此赋,承皇上钦点,得赴皇室家宴……”
因事太荒谬,玉瑶又笑得前仆后仰:
“竟就得了长公主的青眼!”
“这时候,《辨玉赋》的‘玉’,竟被谄媚小人解读出‘玉成其好’之意!”
玉瑶紧捏绿蝉,指尖泛白:
“……阿母阿爸,这一切,你们明明在被退婚后就打听到了,却为何死死瞒着我!甚至骗我,退婚是两家协商而成?!”
“我是对婚事无谓,我是乐得自由,但这难道就是旁人拈来甩去的借口?!”
她将这订婚信物掷回供案,扣着牌位上的父名母姓:
“看看你们对故友一味宽仁的下场——”
“阿母被造谣作‘蛊女’,阿爸的商途一蹶不振……”
“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言家在斩草除根——但为什么、为什么……偏要一味忍让?”
嗔怨太多,质问不尽。玉瑶抱着牌位,跌坐桌前:
“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女儿只配懵懂度日、独活于世……”
“我好恨,我好恨……”
……
冥香气断,白烛垂泪。
日渐西移,一道佝偻墨影拓来门上。
玉瑶拭去颊泪,重整供桌,俯首再拜:
“女儿不孝,违约返乡。此来不求爷娘泉下宽宥,不惧世人流言加身,不盼官府伸冤理枉,不冀天道报应恶人。”
“只求事必躬、仇必灭、恨必消、怨必绝。”
“若成此誓,纵遭分尸凌迟,亦唯……死得其所。”
誓尽,烛灭。
玉瑶从蒲团上站起,离开前,看向供桌上的三个小簸箕。
苗家习俗,簸箕代表亡魂背负的人世重担,只有将之倒扣,死者才能获得解脱。
如今她已将两个簸箕倒扣。
还差最后一个。
玉瑶拉开门环,重回阳世:
“嬷嬷,帮我去河边订一艘船。我要——”
她看向邻院的高墙,眼前闪现那个暴雨之夜:
“单独见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