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岳赫领着鹿与年从从云峰一路飞到青云宗的启明楼。
启明楼位于其他六峰环绕的无极峰,各峰弟子最开始都是在这里学习如何吸收天地灵气为己所用,也即所谓的炼气。筑基到金丹期以前,内门弟子则大多回到自己的师傅身边,各自修炼。
到了金丹期,弟子们往往会再度回到无极峰,日常或做助教,或协助处理宗门事务,或领取任务外出历练。
岳赫有一阵子没有来启明楼了,洒扫执役的弟子见了她纷纷行礼,以“小师姐”呼之。
有相熟的师兄路过,好奇地问道:“听说闻师叔又出山了?鹿小师妹是天生剑骨,无人教导岂不是可惜了?不如送来我们回星峰,保证小师妹不出三个月就能学会炼气。”
岳赫将鹿与年护在自己身后,慢吞吞道:“我倒是想,但师尊有命,一定要她先去启明楼,我实在不敢自作主张。”
师兄可惜地咂嘴:“阿赫,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听你师尊的话了。鹿小师妹既然天生剑骨,何必再跟着启明楼的教习慢吞吞地走进度呢?那都是给资质一般的弟子消磨时间的,就连你自己,当初不也是上到一半就自己悟到如何炼气了吗?”
一道清脆的声音斜地里插进来,打断了这一番长篇大论:“嗨呀,宋师兄你跟我们这呆子白费什么口舌?要是说她有用,我也不至于每天都被气得要死了。”
宋师兄便转头道:“赵师妹,你这话也不对。你身子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能赖到岳师妹头上呢?再者,要不是她这么听话,闻师叔也不会把教导鹿师妹的事情越过你交给她了。”
赵芜揽上岳赫的肩膀,笑嘻嘻道:“可不是嘛,真是不知道师尊怎么想的,回头一个大呆子教出一个小呆子,我在从云峰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宋师兄摇头,念叨着“何至于此”,两边人行礼别过。
赵芜踢着石子道:“消息传得真是快,师尊回来不到半个月,总共没露几次面,他回星峰一五一十全知道了。”
岳赫道:“宋师兄的师傅梁九思是两峰之主,下一任宗主或许就是他,这也不稀奇。”
赵芜冷笑:“两峰之主,门下收了这种憨货?给大师姐提鞋都不配。”
岳赫道:“宋文涛憨,梁九思的大弟子薛采却不憨,宋文涛是这笑面虎养的一只恶犬罢了。咬人不疼,只是替主人传信而已。”
“传什么信?”赵芜看她。
“明知故问。”岳赫皱眉。
赵芜噗的一笑:“好好好,我不故问。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们,回星峰把我们从云峰攥在手心里,以及试探一下能不能把剑骨收为己用。暗戳戳的心思,真是好一派仙宗气度。”
“我就是好久没见你说话这么难听了,”她戳岳赫的肩膀,“怎么,真被师尊她们气到了?”
“我气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师尊走的前两天,哪次你不是一副丧脸?”赵芜拍了拍鹿与年的脑袋,“这次的生辰,看来我们两个要给你小师姐好好地过一过了。”
鹿与年十分懂事地点头,然后拉了一下岳赫的衣角。两人一起在门槛前停住脚步,低头看她。
“师尊真的留下消息让我去启明楼吗?”
岳赫与赵芜相视一笑:“当然没有。”
岳赫道:“但是,一来,这是惯例。”
赵芜接话:“二来,最珍贵的东西,自然要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不是说年宝儿你是东西,但你知道青云宗上一个剑骨,是多久之前的吗?”
鹿与年摇头。
“是三百年前的剑尊秋全,以剑入道,十五岁金丹,二十岁化神,三十岁任我青云宗宗主。”
“历来任宗主者,年不过百岁,不能服众,秋全是唯一的例外。我们越是把你藏起来,好事之人越是要议论纷纷——譬如前几日祖师殿外那些人。你也不想今后一露面就被人当成猴子看,对吧?”
鹿与年若有所思,半晌,点了点头。
岳赫和赵芜两人并肩而立,看着鹿与年绷着小脸走进学堂,周围或明或暗的视线旋即将她淹没。
岳赫以隔音符撑起一方空间:“秋全三十岁任宗主,百岁消失于人前。传言是渡劫时剑骨为天雷所激,反噬人心,秋全入魔遁走。你怎么不说?”
赵芜靠在门上,轻笑:“你怎么不说?”
岳赫道:“传言就是传言。”
赵芜叹了口气:“但总有别人会说。”
岳赫扭头看她:“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况且……你我在一日,就能护她一日。”
赵芜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天塌下来还有师尊和大师姐顶着呢,谁闲着没事干,扯八百年前的旧事?都怪今天宋文涛东拉西扯,回头小师妹修出金丹,第一个去揍他!”
尽管这一天不用上课,但拜见教习、领取书本、认识同窗,也颇费了一番时间。直到太阳下沉时分,岳赫才御剑带鹿与年回不厌居。
鹿与年站在她身后,紧紧攥着她衣服的系带。
谁知岳赫中途一拐弯,将她带到了离不厌居不远的另一处山头上。
鹿与年还不习惯御剑,落地后腿不由软了一下,被岳赫一把捞住。
她抬手收了剑,招呼道:“过来,坐这边。”
鹿与年有点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踟蹰了一下才过去,学着岳赫的样子席地而坐。
野草沾着雨雾的湿气,打湿了人身上的衣服。金光万丈的太阳尚在云海上空,将翻涌的云海映照得灿若明霞,松风林海间传来鹤唳。
鹿与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感觉身心要一同融化在群山云海间。
“什么感觉?”正在此时,岳赫问道。
鹿与年看着她,不解其意。
岳赫道:“这几日事情多,我没机会跟你聊。你年纪虽小,心智却坚,经逢大难,心性却不改。师尊择弟子,根骨天赋是最不看重的东西。所以日后他人说什么天生剑骨、血海深仇,你都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从云峰上下,养得起一个小姑娘。”
“纵然你日后学了剑,也不必觉得非择此道不可。修仙路漫漫,大道三千,如我们脚下云海,尽可以一一试来。”
鹿与年心道鹿家人死光了算什么大难,但她知道这是“小畜牲”才有的心思,不能轻易叫人知晓,因此只问:“师姐择的是什么道?”
岳赫语重心长说了半天,见她一直睁着一双大眼睛很信赖地听着,和师弟陆臻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不由生出一点成就感来,见她愿意发问,更是心中喜悦:“我还没入道,像我们这个年纪,离修出金丹都还有一段距离。等到结了丹,才说得上择什么道。不过将来要是选的话,估计就是符咒道了吧。”
鹿与年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她到底没筑基,山上呆了一个时辰,就觉得发冷,被岳赫裹着带回了不厌居。一碗热姜汤灌下去,煞白的脸色才缓过来。
岳赫心里长出一口气,要是师尊出门第一天就把她弄病了,实在说不过去。
此后一个来月,岳赫每天将鹿与年送去启明楼,自己半天时间修炼,半天时间去启明楼三层上课。一旦到了筑基,真正有助于修行的课程已经不多,都是凭各人机缘。
她选的都是内门弟子几乎不选的符咒课,因为低阶的符咒近似于奇技淫巧,只有那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山的外门弟子,才会来学些雕虫小技,为之后的生活做打算;而高阶的符咒,往往事倍功半,以此入道者寥寥,上限也并不高。
岳赫当初还担心被师尊骂不学无术,但闻松若只挥了挥手:“你练得成,我给你记册;练不成,我帮你改道。怕什么!”
这天她照样呆在启明楼的三层,和几个外门弟子讨论教习留下的几个题目。一阵极为悠远的钟声突然响起,在青云宗七座山峰大大小小的楼院中反复徘徊,等到余声彻底停止,钟声响了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岳赫抓了抓耳朵,抬头问道:“这什么声儿?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过。”
一个看起来年纪颇大的外门弟子侧耳辨认了半晌,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嗫嚅了一下,看向她:“这是青云宗峰主陨落时敲的钟声,六长一短,以示缺憾,几十年前曾响起过一回。”
青云宗坐拥七座山峰,除了宗主以外,历来峰主却只有三位。除了坐拥回星峰和揽霄峰的梁九思,还有两位就是出门在外、一齐赶往天机宗的闻松若和顾鹏。
梁峰主好端端地呆在回星峰,宋文涛今天早上还在启明楼趾高气扬做他的助教。
岳赫心脏狂跳起来,想要起身,但一时之间竟然感觉双腿发软。
大师姐……萧存意!如果是闻松若,如果真是闻松若……那么她此刻不在从云峰,就必定在无极峰的主殿!
岳赫倒回椅子上,扒拉出一张黄色的纸,提笔在上面画符。那符是她最拿手的,可是她右手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笔不听使唤地拖得极长,用左手按住手腕才勉强完成。
她放下笔,开始折纸,折了两三下,旁边的人看不过去,接过来替她做了这件事。刚要放飞,一盏小小的紫色纸鸢已经扑扇着翅膀向窗边飞来。
纸鸢是她研究出的样式,紫色是萧存意惯用的颜色。
那纸鸢准确无误在她桌子上落了下来。
外侧的“封”字鲜红刺目,静静的,像一道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