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时阴雨连绵的天气到现在已不复存在,相反,最近太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有几天早晨是雾蒙蒙的,到了午后阳光亮得出奇。
今天太阳来得早,正好在课间,不出所料,课间操的铃声紧赶慢赶地响起,不异于清晨起来赶集的人。
学生时代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做课间操。
纪桉被周围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与抱怨声吵得头疼,从桌肚里拿出计分表,看了坐在斜前方的人一眼:“凌远生,走了。”
凌远生正和旁边几位同学颇为健谈地聊着天,闻言便和面前同学道别,走到教室后面去接水,过了几秒后又跑回来,把水杯往桌上一放:“走吧走吧。”
纪桉和凌远生走了另一边楼梯下楼,这里的人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
“昨天我们体测都弄完了,老师都走了你才来。”凌远生在他旁边,闲聊着问,“你怎么检查了这么久的卫生?”
纪桉沿着楼梯一阶阶往下,面不改色:“其实是我不想体测。”
凌远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眉毛上扬着:“你竟然不想体测?我记得你体育还行来着。”
何止是还行,上学期运动会班里有两个第一都是纪桉拿的。
出了教学楼,操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纪桉摩挲了下手中的笔:“再好也不想去体测。我去检查了,你回队伍里吧。”
“行。”凌远生一下子消失在人群中。
纪桉嘴角那点浅淡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体育部的人做操前会在跑道上集合。
他一下便看到那群人,走了过去,最中间的部长胡倩见他来了,微微领首,高马尾随她的动作晃了晃。
她分配道:“你们去高一检查着装,我高三,纪桉高二。”
之前一直是每个人检查自己所对应的年级,不过上次几位体育部的男生在检查途中竟悠战地和自己朋友聊起了天,被教导主任抓了现形,差点就要被撤职,在经受一通说教后胡倩便更改了分配方式。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纪桉对此也无所谓。
他拿了袖章后随手往手上一套,转身离开,此时操场上已经响起了音乐。
一路起来,着装不整的没几个,划水摸鱼的倒是一堆。纪桉显然见惯了这种情况,一手插兜里握着那只笔,另只手拿着空白的计分表,上面被大片的阳光覆盖,刚好落在他指尖。
检查校服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到了高中,真正不穿校服还傻傻跑下来做操生怕不被扣分的人少之又少,最多也就是提醒一两个学生拉上校服拉链。
纪桉在高二队伍里转了半天,被烈阳晒的不得不侧过身走路,他最后扫了圈,确认没有人着装不整后便准备找个树荫处去乘凉。
他转过身背对太阳走,由于太阳过大,再加上他高度近视,前片一片光影朦胧。有黑白色块,是学生们身上的一中校服,有绿色色块,是操扬的草坪。
这些他都勉强能分辨出来,直到看到某一处黄不黄黑不黑的微小色块,他视线一顿,多次辨认无果后才终于掏出左口袋里的眼镜戴上。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开阔,他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袖衬衫的男生正背对着队伍站在最后面。
没穿校服?纪桉一下子精神了,走到那人身后,问:“同学,你的校服呢?”
男生转过头,露出张纪桉印象深刻的脸。
纪桉看了他几秒,从口袋中掏出那只笔,在指尖翻转出微小的弧度,面上表情不变,权当没见过这人一般地看着他。
陈祈安视线扫过他衣袖上的袖章,也没什么表情:“洗了。”
“那另一套呢?”
“也洗了。”
“……”纪桉凝滞几秒,心道你理由找得可真敷衍,哪有人一洗就洗两套校服的,不过还是好心提醒他:“不穿校服是要扣班级分的。”
谁料这人一副“随你扣”的表情,淡淡道:“我知道。”
纪桉拧起眉,实在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二话不说展开了被折叠的计分表,顺手抚平上面的褶皱,语气变得有些冷:“班级,姓名。”
“206班,陈祈安。”
纪桉笔触略重地写下他的名字,又写上了扣分的原因和具体扣除分数,最后收笔抬眼,直直望进他那双雪花般通透的瞳孔,温和地笑了:“希望下次不会再看到你违纪了,陈祈安同学。”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这次陈祈安站在原地,看见他的背影在烈阳下逐渐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于是缓慢眨了眨眼。
再次睁开眼,那道黑点已经离开了视野,光影交错,晨光熹微,让这一切好像一个旖旎的梦。
……
班级被扣分,最先知道的是班主任。
206班班任蒋老师,当天去外地出差,一回来就被通知自己班扣分了,打开一看,又是“陈祈安”这个名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算去学校训人。
天色尚早,教室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陈祈安就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此刻正趴在桌上,脸朝着窗户,柔软的云朵与天空淌进他的双眸,散发出朦胧的柔光。
他的椅子在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其他椅子上难免有着长期使用留下灰尘而导致的暗沉颜色,只有他的椅子是崭新的米白色,与其他相比几乎亮了一个度。
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干净,而是因为,这把椅子本来就是新的。
陈祈安早上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今天刚过来就看到了自己满是划痕、坑坑洼洼的座椅,这种程度他勉强能接受,但是坐下后他才发现这椅子的护腿缺了两个,坐着的时候晃来晃去堪比摇摇车,实在坐不下去了他才去杂物间向管理老师说明,搬了把新椅子过来。
然而椅子有多余的可以换,桌子没有。
陈祈安把手垫在桌上趴着,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桌面杂乱不堪的划痕,即使隔着衣料仍然在皮肉上传递着冰冷温度,他在寂静中轻声呼吸,仿佛看不到这些不美观的划痕一般。
这些划痕仿佛刻在他手上的印记,牵扯着他的痛觉,直到在疼痛中麻木。
“叩叩。”
门突然被敲响,声音响彻整个教室,引得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都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蒋老师板着张脸站在那,脸上的方框眼镜让她更加显得威严十足,像是来讨伐什么。
学生们瞬间停止了交谈,蒋老师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都小点。还有,陈祈安在吗?在就出来一下。”
周遭投来的视线几乎难以忽视,陈祈安早有预料般站起来走向门口。
蒋老师冷眼看着他:“去办公室。”转身快步走远。
两人离开后,教室才逐渐有了点声音。
刚来没多久的方惜时吊儿郎当翘起腿,见状看了眼窗外:“他又犯什么事了?”
胡倩是他的同桌,闻言想起了昨天纪桉向自己递交的计分表,回:“被扣分了,因为没穿校服。”
方惜时想到了什么,挑起眉:“可是昨天课间我碰到他了,他校服湿了一大块,估计是回寝换衣服去了。”
胡倩愣了一下:“所以他不穿校服是有原因的?可他为什么不请假?”
“小蒋不在,他找谁请。他那种性格,根本不会找别的老师请假。”方惜时一副很了解陈祈安的口气,实际从开学到现在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胡倩皱起眉:“那我去和蒋老师说清楚吧,至少让她不要罚陈祈安。”
“没必要。”方惜时翻开作业,无所谓地说,“小蒋现在还在气头上,况且他自己不会解释?”
陈祈安确实不会解释。
他站在办公桌前,在听到蒋老师说的“为什么不穿校服”后,做出了同样的回答:“洗了。”
蒋老师怒极反笑:“洗了?洗了你不会穿另一套吗?一次两次还好,可你自己算算你给班级扣了多少分?上次是不搞卫生,这次是不穿校服,下次又会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
听到她口中的“上次”后,陈祈安想说的话全部堵在了喉间,酸涩又难受。
蒋老师所说的上次,是不久前轮到他值日的那天。
那天放学他拿了扫帚打算往楼下走,同班的卫生委员郁小意看见后立刻叫住他,疑惑发问:“陈祈安?你拿扫把干什么?你不是和言进换了吗?”
陈祈安从未听说过这回事,但言进这个名字瞬间牵制住了他的脚步,他站在原地,许久都没再出声。
郁小意以为他没听清,正欲重复一遍,却看见他慢慢地走回来,将扫帚放回原处,对她说:“是我记错了,抱歉。”
郁小意从没见过陈祈安这样,他在班里一直很冷漠,不爱搭理人,现在却这么客气地和她说话,她连忙道:“这有什么,没事。”
陈祈安最后既擦了白板,又扫了地,但意料之中的,他还是被扣分了。
被扣分的是公共区。
得知被扣分后,言进倒是很无所谓地和卫生委员说:“哦,我那天有事,况且被扣分的不是陈祈安负责的地方吗,他没搞关我什么事?”
可他当时原话说的分明是与陈祈安交换区域。
“我可没这么说。”言进听了,淡淡看着她,“原本就是他帮我弄,你这么着急,当时怎么不帮他?”
郁小意气得冒烟,想去告诉蒋老师,可这时陈祈安来找了她。
郁小意至今仍然记得,那时陈祈安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却又隐约有些不同,就好像维持着他继续下去的表象正在慢慢坍塌,他却一无所知。
他说:“没事,你不用管了。”
于是他被罚扫了一周教室。
那段时间每次那几个人进入教室,看到在门前扫地的他,便要小声耳语几句,然后笑着回到座位上。
言进甚至会假装不经意间挡住他扫地的区域,然后转过头来,勾起嘴角说:“麻烦你了,这周的白板也都由你帮我擦哦。”
“上次的罚扫看来还是不够,否则你也不会这么不知悔改!”蒋老师把手中的资料狠狠摔到桌上,硬生生拽回了他的思绪。
她满眼失望地看过来,陈祈安被这种眼神细微地刺痛了下,又觉得莫名似曾相识。
也对,反正很多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这次罚扫半个月公共区,但凡有一天没扫,这个学期就都由你承包了!”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挥挥手说,“行了,你回去吧。”
陈祈安离开了办公室。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楼道边,此时已经快要上早自习,这里空无一人。
空旷的楼道里风也有些大,他靠在扶手边往下望,眼底一片清明。
昨天下课时,这里还是很热闹的。
拥挤的人群,吵闹的嬉笑声,与昨天无异的那些噪音又再度徘徊在耳边,伴随着尖锐至极的耳鸣声,搅得他头疼。
有人拿着饮料走在身边,与他挨得很近。
陈祈安一直往左边靠,直到肩膀撞上坚硬的瓷墙,他才冷着脸看向一旁的人。
梁思培装作看不见他的眼神,跟旁边的言进抱怨:“吵死了。”
“是啊。”言进笑着看过来,“陈祈安,你站在这里太挤了,你可以去后面吗?”
话虽这么说,但前后全是人,完全没有后退的余地。陈祈安撇开视线,艰难地挤出一条路,走到了人群之后。
“他倒还蛮识相。”梁思培嗤笑一声,毫不避讳地说,“刚才那副样子装给谁看。”
言进也笑了,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把你饮料给我。”
梁思培了然,把手中开着的碳酸饮料递给他。
走着走着,陈祈安落在了人群的末尾,他一阶阶往上走,直到踩到四楼的平台后,抬起眼,却措不及防撞上了一道迎面而来的身影。
砰的一声,那人手中的饮料尽数倾倒在他身上,恰巧陈祈安没拉校服拉链,于是一道显眼的褐色水渍蔓延在他的外套、衣袖和里衣上里,黑白的校服被泼得几乎染了个色,刺眼而突兀。
“对不起啊,”言进有些惊讶似的,“你校服脏了,先回寝换了吧。”
他这么说着,却没有半分歉意,也丝毫没有要帮陈祈安处理的意思。
陈祈安静默在原地,扯了扯湿答答的衣袖,没说话,转身走了。
梁思培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是藏不住的得意:“这下他那两件校服恐怕是穿不了了,哈哈。”
“何止呢,”言进神情寒如冰窟,“他连买新校服的钱都没有。”
“不过是个孤儿而已。”他浅浅一笑。
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