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十二年,寒冬腊月,永安城的夜格外冷。
雪悄无声息地缀在红瓦上,门口碾出的车辙似银蛇向远处蔓延,些许小雪点从木回纹窗落入点着烛火昏黄的屋内,渐渐浸湿一片原本干燥的铺地。
偏房里的烛光随冷风不安地上下窜动着,每隔几刻钟,那火芯只怕就要熄灭一次。似灭未灭时,也叫人看了揪心,命悬一线般。
自溺湖重生那日起,原来入公子府已半月有余,她思忖着,难道自己成了一枚弃子?
孟琼华摇着手中的扇子,盯着火盆中那不太旺的红舌,心情烦闷。
“孟三娘,火可生好?”南院管事柳妈急急催促道。
孟琼华收起扇子,轻轻提起软烟罗素衣起身,柔声回答:“柳妈,已经好了。”
“让小厮搬到主间去。”柳妈从屋外向里探头:“三娘,随老奴走一趟,二公子要见姑娘。”
二公子?可不就是公子山衔,那个把她从角斗场赎回来的奴契主人,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柳妈,您可知,二公子找小女何事?”
孟琼华睁着灵动的眸子,向柳妈撒娇道:“您就告诉我嘛。”
这半月,孟琼华从未见过公子山衔,接触最多的人就是柳妈。柳妈年纪五十有余,当她的母亲也不为过。
公子府没见过孟琼华的下人都说这孟三娘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狐媚子迷得二公子竟愿破例带一个奴隶出身的外室回来。
只有这几日与孟琼华朝夕相处的柳妈知道,孟三娘其实就是个可爱迷糊的小姑娘,哪有外面那些说道的那般。
孟三娘物件找不到,裙钗不会穿,都是柳妈帮衬。
可柳妈不知,孟琼华并非常人,她有一双可以看透旁人心病的清眸。孟琼华初入府时就已然看透柳妈内心积压已久的疾患——幼时因被奴隶贸易组织拐骗,卖入公子府数十年为奴而患上的“郁”症。
这是一种极易被误诊为业障病的心理疾患,再高明的医工也无法解决的心病,而这对拥有神瞳可以看透他人记忆的孟琼华来说,寻病根算是易事。
柳妈是个可怜人,可这府邸宫闱,恶人横行的乱世不知困住了多少女子,让她们心生怨怼,孟琼华轻叹一声,她想着:要是她的神瞳能用在治疗旁人心病上,那该多好。
孟琼华正是看准了柳妈心病,才故作小女儿那般惹得柳妈心生欢愉。
柳妈瞧着面前的孟琼华,她眨巴了下眼睛,歪着头,满脸期待,就像一只等待喂食的小猫。
柳妈算是公子府的老人了,对于察言观色,从不马虎。旁人的心思她是一猜就透,可偏对这二公子,她却向来都猜不准。
柳妈只叫孟琼华当心一些,切莫在二公子面前说错了话。
雪簌簌地落着,虽朔风凌冽,寒气袭人,可二人一路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到了南院主间。
“进来。”屋内男人的声音似是裹着雪一般冷意十足,木门薄纱上倒映着他的身形,挺直高大,如南园中那凌雪的绿竹般叫人挪不开眼。
门被孟琼华推开,昏黄的烛光与月色交织,同时照在那人脸上。
一阵寒风灌入,孟琼华觉得身子有些冷,便匆忙关上了房门,站在男子一侧。
烛光闪烁,眸色流转,风从屋子的细缝中挤入屋内,轻轻吹起孟琼华的发丝。鼻尖微红,孟琼华不小心打了个寒颤,连忙鞠躬,向那坐着研墨的男子施了一礼。
“公……公子。”孟琼华的声音怯生生的,却拖着如炉火一般让人心温的尾调。
公子山衔研墨的手短暂一怔,此般说话的音韵,他只在那人嘴里听过。烛光在公子山衔的眼尾打下一片阴影,孟琼华并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过来。”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惺忪的倦意:“替我研墨。”
她入公子府已半月有余,刚入门时,她以为自己选对了人,或能借着公子山衔这个帝王重臣之子的手,找回前世记忆。
现在的她,不再是前世的杀手,也不再是角斗场的孟三,而是元洲皇城——永安城公子府中人人鄙夷,只活在旁人口中的——“二公子那不要脸的外室”。
外室又如何,孟琼华才不在意什么名分,如今她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展示自己的软肋博取公子山衔的信任,从而套取与她前世有关的信息罢了。
孟琼华不敢走近他,她越发搞不清此人在打什么主意,上一世身为杀手的直觉告诉她,公子山衔是个极危险的人。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近瞧着,男子清俊的眉下是一双温柔的眼,眸子因烛火而生光,似是盛了冬日里一碗温热酒酿。他的肤色比旁人都要白些,身着玄色锦缎,衣襟处以银线细密勾着翠竹图案,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拿着狼毫,不知在写着什么。
孟琼华衣裙微动,侧身带过的风令烛光开始剧烈晃动,她伸手欲拿墨宝,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抓住,再不能动弹。
“啊!”
说时迟那时快,公子山衔将孟琼华的胳膊反压在背后,左手已经攀上了她纤细的腰肢,猛然向后一搂,孟琼华的后背已经贴上了他温热厚实的胸膛。
她本可以躲开的,可为了不被怀疑,孟琼华只得顺力被拉入他的怀中。
“公子!”她惊慌失措地问着身后的男子,装出哭腔来:“小女子做错了何事?”
烛火因二人动作而晃动,细看那影子,男子怀抱着女子,女子坐在男子腿上,侧着头,缠缠绵绵,像是在亲吻。
孟琼华脸上有些红晕,可此时她清楚地知道这并非男女调情,而是在鬼门关踱步。
因为,他可是公子山衔,在这半个月中,孟琼华听到最多的关于他的形容就是——“狠命阎王”。
公子山衔轻笑一声,温热的鼻息喷在孟琼华后脖颈,他搂腰的手猛然松开,下一刻,已经紧紧掐住了孟琼华的脖子:“姑娘是我的外室,你说……我是何意?”
他的眼神忽然狠厉,收起了研墨时那如玉般温润的脸,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感受到孟琼华浑身发抖,男人皱着的眉舒展开来:“罢了,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公子山衔吹灭了那唯一一盏烛火,压低声音:“否则,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孟琼华一身冷汗,当然,浑身发抖,是她有意为之。
她早已想过了一万种逃命的方法。
肉搏?不行,她这具新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下毒?两只手都被押在身后,不行。
暗器?可她现在不是上一世的杀手,没有银针,还是不行。
“姓甚名谁?”
孟琼华只得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赌一次又如何。
“孟琼华。”
“籍贯。”
“元洲建元城。”
“可有父母?”
“无父无母,奴自幼便是孤儿,角斗场的人看奴可怜才收留了奴。要不是公子将奴带出角斗场,奴恐怕早被人害死了。”孟琼华开始小声抽泣,这娇弱惹人爱怜的可人样,她扮演得真好。
每开口说一次话,公子山衔的鼻息都会喷在她的后背,尤其是裸露的脖颈处出奇的痒,这让她伪装之余,身体和意识极度紧绷。
公子山衔掐住她脖子的手突然收得更紧,语气更加低沉:“最后一个问题。”
“那日角斗场,敲门之人为何喊你——三娘?你可与他相识?”公子山衔犹豫地说出了“三娘”这个名字,他唤三娘的语气竟有着出人意料的柔和,其中又夹杂着几分怨气,几分眷意。
他的问话将孟琼华的记忆带回了半个月前,她以孟三的身份再次活过来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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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
“三娘,莫要管我,快走!”
一阵阵甲胄碰撞的声音从前殿传来,突如其来的刺客搅得宫内人心惶惶。不久前还在歌舞升平的辉煌殿宇此刻已黑烟滚滚,不时发出一些宫人惨绝人寰的尖叫。
后堂湖边,月光勾勒出两个身影,仔细分辨,是一对男女站在湖边紧紧牵着手。
“一直向南游,千万别回来,听到了吗?”
男人紧蹙着眉头,神色严肃,一把将那个穿着宫女衣服的女子推入湖里。
孟琼华整个人“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顷刻间被湖水淹没。
她只能没命地向南游,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要怪就怪她自己这次太大意,刺杀长孙言失了手。
冬日的湖水透心凉,孟琼华的嘴唇开始发白,四肢逐渐僵硬。
她发觉自己体力不支,再游下去必然没命,只得艰难停下,另寻他路。
不远处的岸边,刚才推她的她男人早已没了踪影,随之而来的是一群举着火炬的士兵。
“抓刺客,抓刺客,谁能抓到那个女人陛下重重有赏!”
怎么办,这样下去迟早要被抓住。
被他抓住,这比死更让孟琼华心有不甘!
孟琼华借着黑夜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水面张望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漆黑的夜色与湖水融为一体,暗夜无尘,抹去了她的生路。
忽然,湖中心的一点微光颤颤巍巍地凭空抖动着,显得有些许诡异。
是鬼火?孟琼华没时间细想,就算是阴曹地府她也得去拼一拼,万一……万一真能救命呢。
她拼命地游,二十米,十米,三米……
孟琼华终于看清了光亮那处,是一个小小的湖心亭,石桌上的烛光在水中形成了虚幻的倒影,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火光。
没时间思索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艰难地爬上亭子,碍于冻僵的缘故,膝盖磕在石板上竟没有一点知觉。
正当孟琼华松了一口气时,她竟然从石桌底下看到一双腿!
汗毛倒竖,她刚泡过冷水的身体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人作怪!难道是有人发现了她?她爬起身准备看个清楚。
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官兵歹人,竟是一个昏睡的年轻公子。
烛光昏暗,孟琼华只能靠穿着辨别眼前人的身份,头戴镶玉发冠,衣着不俗,虽然无法看清面容如何,但瞧着像是皇室中人。
许是哪个皇子在此小憩?
孟琼华不敢动作,生怕惊醒了他,害得自己性命不保。
方才没仔细看,那石桌上除了烛火,竟还有一把琴和一个……酒壶!
看来,那睡着的男子是饮醉了。
孟琼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认得元洲皇室的特制酒壶,上面是墨青色的花纹,绝对不会错。
她悄悄地伸出胳膊,拿走了那个酒壶,幸好,里面有酒。
大口大口的酒入肚,一阵暖意开始蔓延全身,原本僵硬的四肢开始变得灵活,孟琼华泪眼婆娑,为有力气游下去而喜悦,为能活下去复仇而窃喜。
就要上岸了,她看着不远处的陆地,奋力游去。
不知怎的,胸口处开始隐隐作痛,心脏跳动愈加猛烈,就连她那双自以为傲的眼睛,此刻也开始充血,下一刻就要迸裂。
“噗”,一口血从她嘴里吐出来,再看她已是七窍流血,暗夜之中有些可怖。
“啊!我的眼睛!”
孟琼华的瞳孔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的疼,霎时间,四肢绵软无力,湖水逐渐漫过她的鼻孔。
血和水混在一起,衬得黑夜更加的浓稠。
难道那酒有毒?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真的要死了吗?
湖水将她全身包裹,合上眼前的那一刻,她迷迷糊糊看到岸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他的脸。
怎奈她的眼睛也受了伤,无法动用神瞳去探查岸边那人的信息。
她想喊,可她已经没力气了。
冬日里的湖水冷气逼人,孟琼华就这样被卷入湖底。
夜静悄悄的,没人知道这湖里埋葬了一个人。
可我不甘心!孟琼华到死都在心里怒吼:她不甘心!
她就这样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小姐!小姐!快醒醒!”
孟琼华原本被水堵住的耳朵逐渐清晰起来,似乎,有人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