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炷香前,陋室之内,谢芙桐在神秘青年搀扶下艰难起身,抚着额头半坐在炕边。

    眼前像有无数星子闪烁,四肢如灌了铅般沉重酸痛,每挪动一回都要停一歇。正紧闭双眼喘口气,她鼻端传来幽幽冷香,将屋内原先异香渐次驱淡,顿觉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睁开眼,只见身旁青年手心握一枚拇指大小的玉葫芦,在她人中处来回轻晃,萦萦清气正从其中而来。

    谢芙桐眼不错地盯着那只手,比美玉更莹白细腻几分,不由得轻声一笑,眼神恢复些清明。那青年见状似是松了口气,从玉葫芦中倾出一小颗丸药喂她吞服下去,又起身打开小屋木门、边窗,好让屋子里通风散气。

    “又劳您救我一回,在下不胜感激。”谢芙桐两颊浮起赧色,“不知如烟娘子缘何作此装扮,来到此地?”

    几缕凌乱鬓发垂落衣襟,她抬手将青丝拢至耳后,瞥见袖口芙蕖刺绣及身上裙装,倏忽倒吸一口凉气,一只手僵在发梢微微颤抖。

    易了容的如烟面容平板,眼神却仍灵动,眸中掩不住讶异、惊艳,又有一丝了然。须臾她哑着嗓子道:“今日人多眼杂,二公子怕生出什么变故,命我乔装护卫,若有紧要事也好给谢师傅……给谢姑娘递些消息。”

    “如此。”

    想来他们这样的人家见多了内宅勾心斗角,虑事便格外谨慎些,谢芙桐颔首,半晌低声道:“我并非有心欺瞒诸位,只是,我……”

    “我省得。”如烟坐到她身旁,拍拍她的手背,“谋生不易,再没有比我这死过一回的人更懂个中滋味的了。”

    虽只寥寥几句轻声细语,却仿佛击中谢芙桐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鼻子一酸,眼眶不觉湿润。

    “只是,姑娘预备如何向公子表白此事?你可知公子他……唉。”如烟欲言又止,幽幽叹息道。

    谢芙桐一怔。

    今日这场春宴实是让人措手不及,若知道卫珝会来,她就该早早出府才是。为着不在卫公子眼前泄露身份,她如惊弓之鸟坐立难安,待要安抚过聂无双就寻个角落避一避,谁料竟遇见这番曲折。

    可真要向卫公子表白此事,她究竟底气不足,绞着两只手嗫嚅道:“常言说‘人无信不立’,我虽一片赤诚相待,却只怕公子他以为我有心欺瞒,若当真恼了可如何是好?”

    她轻蹙蛾眉,心有戚戚焉,“万一他一怒之下退了寿礼定单,叫金掌柜知道,不逮着机会狠扣工钱才怪,说不准借故将我辞退也未可知……”

    如烟张口结舌,正待说些什么,门外忽响起数声轻咳,她二人抬头看去,只见背光处有道颀长身影茕茕孑立,却看不清他神情。

    “谢小师傅一门心思记挂卫某这单生意,倒叫人好生感佩。”

    嗓音泠泠如金石掷地,又似有一瞬迟疑,缓缓道:“或者,该改口叫谢姑娘了。”

    “不敢,不敢……”

    那人抬起头,目光灼灼似能洞穿人心,谢芙桐肩膀一缩,讪讪别过眼不敢迎视。

    卫珝先前在门外听见“谢姑娘”三个字,脚步重重一顿,心中霎时五味杂陈,竟说不清是喜是愁。

    神思恍惚间,他忽想起三日前,亲眼所见谢芙桐被聂大姑娘搂着唤作“表哥”。

    彼时他就那样看着亲密无间的两人,一颗心仿佛沉沉坠入深渊,仍佯装镇定问道:“贤弟可知,翠微山另有一别名?”

    这般没头没脑冷不丁又提起翠微山,谢芙桐显是被问住了,摇头称道不知。

    “正如贤弟所见,翠微前山风景如画,后山荒芜冷落,泾渭分明,判若两处。故而当地老人亦称其为两仪山,取其阴阳两面截然不同之意。”

    “山如此,人亦如此。阴阳两面,截然不同,何为真,何为假,实在叫人分辨不清。”

    “多情总被无情恼,倒是我一时鲁钝,无端端自寻了烦恼……告辞。”

    长长一段话不带停歇自顾自说罢,他吁出一口气,仿佛如此这般就算作下定了决心。

    可他的决心终究脆弱不堪,今日这场春宴,他本不必前来却又忍不住赴约,或许冥冥之中,为的就是亲耳听见这一声“谢姑娘”。

    好似一枚石子噗通投入死水般的湖心,层层涟漪一波又一波搅动心绪,卫珝回过神,又听如烟问谢芙桐,要如何向他表白此事。

    他忍不住凝神屏气,想听听谢姑娘作何回答,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手心竟浮起一层薄汗。

    听见她说“一片赤诚相待”,他不由自主弯起唇角,面颊隐隐现出笑靥。

    可紧随其后那些话,却实实出乎意表,他在原地愣怔半晌,不由失笑。

    这回,是被气笑的。

    她在乎的,心心念念的,竟只是一件定单,一桩生意,仅此而已?

    “谢姑娘方才中了迷药,情形颇为凶险,贼人已打晕了扔在屋后,请公子示下如何处置。”见二公子一向平和温雅的面容愈发阴晴不定,如烟忙起身回禀。

    这番话瞬时将卫珝飘渺不定的神思拽回,他眸光一冷,眼底凝起寒霜。

    打一进门,他已窥见谢芙桐面色苍白气息不稳,却为心底激荡所惑只顾发怔,此时哪还容得多想,他手掌紧握成拳待要举步上前查看,背后忽有一人推搡着从他身侧堪堪挤了过去。

    “桐桐!哪个狗胆包天的竟敢给你下药,拖出来让本小姐瞧瞧!”那人一个箭步窜进屋子,直扑上去抱住谢芙桐,不是聂大小姐又是哪个。

    聂无双先前赌气在园中独自一通乱晃,谁知歪打正着好巧不巧撞见卫珝,方要责他不守信用,却见其面色有异行色匆匆,忙跟着赶了过来。

    她满脸惶急,掰过谢芙桐肩膀前后左右端详,忽然扁了扁嘴,泪珠连成线簌簌坠落,“呜呜呜,都怪我不好,若不是为着寻我,你又何至于身陷险境……”

    “莫哭莫哭,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谢芙桐心下一暖又哭笑不得,反掉过头安慰这小哭包,举起袖子刚要替她拭泪,眼睁睁只见聂大小姐原地暴起,直指着如烟。

    “敢在我聂家撒野,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鬼,你这天杀的!”聂无双泪眼朦胧间瞥见这男子形容陌生装扮古怪,还大剌剌站在谢芙桐身边,立时断定有鬼,胡乱擦干眼泪咬牙吼道。

    “不不,她不是……她是……”

    聂无双气血上头充耳不闻,四下一瞅寻不着趁手器物,一咬牙赤手空拳朝如烟推去,如烟下意识一挡,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当即咣咣倒退几步,恰巧撞在谢芙桐身上。

    谢芙桐此时本就气力虚弱,冷不防叫这么一撞,身子一歪,眼看竟要倒下炕去。身旁两人赶忙伸手去扶,却各自扑了个空,一道人影迅疾飘过,闪身上前将谢芙桐稳稳架住。

    缎袍轻柔拂过脸颊,触感微凉,熟悉的松木清馨让人心安,谢芙桐缩手不及,扶住那人坚实臂弯,抬头讪讪道:“九渊兄……”

    卫珝于沉郁中侧首望去,一张端凝俊秀的脸庞撞进他眼帘,仿佛暗夜里珍珠晕染着莹润耀眼的光,一双晶莹清澈的杏眸难得流露几许迷惘,正如山溪边受惊的小鹿一般。

    空气刹那间凝固,卫珝胸中一滞,头脑一片混沌,平日里熟读的经史子集兵法韬略,生生想不起半个字可用来应对眼下境况,就连聂无双疾步抢上前来都未察觉,两人就这般一左一右,各自扶住谢芙桐半边肩膀。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这愣怔的片刻工夫,门外先是传来阵阵嘈杂,继而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有妇人高声尖叫起来。

    --

    春天孩儿面,一日三变脸,忽而萧萧风起,原本和煦的天光阴沉下来,园子里莺啼燕语尽皆收声,宾客们托词天色不佳纷纷告辞,好好一场春日赏花宴,落得个草草收尾。

    众人之中,唯有微醺的卫三公子尚且笑逐颜开嘟囔着“酒酽春浓琼草齐”,冯夫人赶紧命人将他塞进马车,沉吟着同徐夫人寒暄几句,连称“必会给贵府一个交代”,携了家眷上车离去。

    客人一走,徐夫人脸色铁青,强压的心气一散,脚下趔趄几欲晕厥。仆从一阵忙乱,叫来软轿将徐夫人抬回庆余堂,又是熬安神汤,又是寻府医来把脉,直到掌灯时分,才稍稍安定下来。

    徐夫人倚靠在罗汉床上,腰间搭一条薄毯,头戴贴花抹额,神情恹恹。有侍女取来鼻烟壶,辛辣滋味冲入鼻腔,徐夫人眉头一皱,似是精神了些,扫一眼堂下,眸中又生出厌恶之色。

    “母亲,您可要替孩儿做主,我可叫他们给害惨了!”

    聂无忧捂着下巴,脸上青一道红一道,口齿不清地直嚷嚷,“他们,他们私相授受,孩儿无意间撞见,谁成想这些歹人竟将我一顿好打!”

    “夫人可要替我们母子二人撑腰哇,夫人!”胡姨娘卷起聂无忧的袖子,撩起他衣裳下摆,露出满身伤痕,唬得丫鬟们一个个红着脸背过身去。

    伤痕细密青紫,有些像鞭子抽的,有些像绳索勒的,不一而足,胡姨娘哭天抹泪,心疼得气噎声短,“您瞧瞧,把我们二公子打成这样,好歹毒的心肠!”

    她忽而聪明起来,从帕子边缘瞥一眼面色阴沉的徐夫人,抽泣道:“二公子虽从妾身肚子里爬出来的,却是夫人您的亲儿子,那些贼人分明不把您和大人放在眼里,待大人从衙门回来瞧见,也必要心疼的啊!”

    “正是,若非母亲及时赶到,孩儿说不准就被他们杀了呢!”这话倒并非聂无忧胡诌,他想到当时卫二公子满身杀气,肝胆俱颤,赶紧补上一句。

    “照你们说,该怎么办?”徐夫人闭了闭眼,强忍着嫌恶道。

    胡姨娘恨恨道:“只禁足在梨香院,太过便宜她了!依妾身看,这般不守妇道心肠狠辣的混账东西,没得带坏了哥儿姐儿,合该沉塘才是!”

    她本想说那三人竟搂在一起,简直无耻下流不像话,念头一转,赶紧将聂无双摘出来,卫公子她也够不着,只一门心思盯准了谢芙桐这个害她儿子挨打的祸水罪魁。

    母子二人眼见徐夫人不言语,权当有戏,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絮絮编派,愈加口沫横飞。

    暖阁门外,一道小小身影停留半晌,垂着头将手中汤药交给夫人身边大丫鬟,蹑手蹑脚转身,直奔梨香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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