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药庐已到酉时,江晚一进门,哑叔便凑过来打着手语问她可有用晚饭,江晚摇了摇头,哑叔咧嘴一笑跑进了厨房。
廊下躺椅里的药翁见状鼻子里轻哼一声:“我说不等你用饭,你哑叔不同意,非要等你回来。”
江晚闻言微微一笑,药翁瞧见她出去一趟心情似有好转,想着以后还是要多找些由头让她出去走走。
走进厨房,江晚一看瓜果蔬菜肉脯都已洗净切好,摆在灶台一旁,只等下锅了,她挽起袖子,想要上前给哑叔打打下手,哪知哑叔却皱着眉头一阵轻推,硬是把江晚推出厨房。
江晚只得由他,无奈地回到里屋,又拿起那本草药集论翻看起来。
这几天她已将草药集论翻看大半,从前她只知阿兄医术精湛,总得药翁夸奖,看过这草药集论她才知阿兄胸有沟壑,集论前面夹了几页纸,似是阿兄闲时随手写下的杂记。
余生有涯,愿有生之年作此书,倾己之力囊括本草,使人识其物,知其性,对症用之,泽被后人。
这便是阿兄著集论的初衷,那个温良谦逊的男子原来也有大志向。
不一会儿,哑叔便做好饭菜摆上桌面,几道可口的日常小菜,都是她爱吃的,哑叔不住地往她的碗里夹菜,药翁将她最爱的清蒸鲈鱼换了个位置,放在她面前,江晚低着头夹起饭菜往嘴里送,眼眶微热,她确实是让他们担心了。
饭罢,哑叔在厨房收拾着,依旧推着江晚不让她帮忙。
江晚只得搬了一张方凳挨着药翁在院中坐下,药翁在躺椅上闭目假寐,一下一下地摇着,躺椅有些年头了,发出一下一下的咯吱声。
良久,江晚思索一番后开口:“陆伯,我想替阿兄完成草药集论。”
咯吱声停,药翁坐起身诧异的看着江晚。
她缓缓说道:“阿兄在集论里写要收录三百六十种草药,我这几日数了下,阿兄已完成两百三十余种,还剩一百来种草药未完成,我天资愚笨,不似阿兄聪慧,但若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功夫,总是能替阿兄完成的。”
药翁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给震惊到了,虽未开口,但眼神里满是担忧。
江晚弯弯嘴角继续说道:“陆伯不必担忧,我虽未跟着您学医,但这几年跟着阿兄耳濡目染,也识得不少草药,且阿兄已将那三百六十草药名录记下,我只需按着名字寻得其他草药,照得阿兄的法子画下草药的模样,再找大夫打听清楚药性和适用症状即可。”
“届时再找陆伯您帮忙掌掌眼,必不会因阿晚坠了您和阿兄的名声。”
药翁鼻子一声轻哼:“我可再活不了一二十年。”
江晚笑道:“陆伯可是同意了?”
哪知药翁却说:“不可,你阿兄记下的草药遍布四海,你如何寻得?”
可江晚却似下定了决心:“我已细细瞧过,阿兄剩下的那些草药多在岭南,我想先至岭南,去那里采摘记录。”
岭南气候温热,植被茂盛,是各类草本植物生长佳境,是以许多草药独生长于岭南。
“阿晚,此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岭南地处偏远,多蛇虫鼠蚁,瘴气环绕,且好些草药生长在悬崖峭壁或泥潭沼泽,你一介女子如何采摘?”
“更何况眼下大昭虽一统宇内,但四处仍匪祸不断,且岭南部落众多,表面归顺大昭,背地里却各自为政,你去如此危机四伏之地叫人如何放心?”
药翁语气颇重,似是要打消她不切实际的念头。
江晚沉默片刻,起身缓缓跪下:“陆伯,阿兄本是我唯一的亲人,如今连他也去了,现下我已孑然一身,阿兄之愿便是江晚之愿,望陆伯成全。”
药翁望着跪在眼前的江晚,她眼中炙热的恳切让人一阵头疼。
眼瞧这段时间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着实不好受,江晚年岁小,若一味沉溺于伤怀,日积月累下来恐会常愁养病,不乐损年,他是想着她能找些事做,寄托哀思,转移心神,譬如学医或者学些针黹女红,学医为技可以傍身,学好女红将来好嫁人,总之不该是这劳什子著书。
江晚想要继承江芦遗志,本应是令人欣慰的事,可让她一女子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又太令人担忧。
药翁一时思量不定,只好让江晚等他先考虑考虑。
望着药翁回屋的身影,佝偻疲累,江晚心中很是惭愧,她总是如此让人担忧,从前是阿兄,现在是药翁。
自今日与崔峥一道放了河灯后,完成草药集论,继承阿兄遗愿,这个想法便隐隐在心里冒头,一晚上下来愿望越来越强烈,在她心里扎根发芽。
她不欲瞒着药翁一走了之,让他担心,药翁待她如亲人,她不能任性。
可此刻将念头说出来,最终还是让他忧心了。
江晚思绪复杂,她抬头看了看泼墨夜空,明月高挂,清辉洒满山间枝头,疏星点缀,不知阿兄是否已化身其中一颗?
离开蓟县,崔峥领着一众千机卫快马加鞭回到了郡城嘉南,一回衙署便又投身到积压的卷宗之中。
前任司使似乎并不勤勉,至崔峥接手时仍遗留诸多卷宗和问题,先前他紧着重要的先处理,如今倒像是想一鼓作气全都解决掉,整个衙署的人跟着马不停蹄的连轴转,众人瞧着司使大人日日面若寒霜,大气都不敢出,衙署内时常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不过总有人敢于摸老虎须的,譬如李季,趁着跟宋青一起归纳卷宗的功夫,瞧着四下无人,他撞了一下宋青的肩膀:“宋哥,大人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才风餐露宿的从芨县回来,也不休息休息,我都十几日没回家了。”
宋青瞪了李季一眼:“休要胡说,大人勤勉尽责,是朝廷之幸,也是我等之幸。”
听着宋青的一本正经,李季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可他这几日被拘得厉害,早就想跟敞开跟人说说话了,便扯着宋青不让他走:“大人天天这么不着家,老夫人不急?”
宋青不解:“急什么?”
“急着抱孙子啊!我邻家那个秀才跟大人年岁相当,人家妾都纳了两个了,孩子都五个了。”
宋青随手一书卷狠狠敲在他头上:“大人的私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我那是关心大人,我阿娘说了男子身边要有个知冷暖的,明天开春我阿娘就要给我议亲了。”李季说着一脸得意。
见宋青没反应,又撞了一下他:“你也要抓紧了,你可比大人小不了几岁。”说罢怕再次挨打,一溜烟跑了出去。
宋青抬手又是一下,可惜李季身子灵活,已跑开,让他失了准头,只能恨恨地对着李季的背影喊道:“你可真是讨打。”
可宋青心里也有一番感慨,千机司里他跟着大人的时间最长,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可他跟了大人五年,通过不少人的议论,隐隐约约知道了大人为何这般。
大人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不似他们都是因家中穷苦冲着饷银才做起这份差事的,却和他们一样从最低等的侍卫开始一步一步向上爬,他的官位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他的肩上要扛起更重的责任,又如何有闲情去考虑儿女情长?
更何况在坊间传言里,说得好听点,他们是圣上亲封千机卫,说得难听点,他们就是朝廷的走狗。世家千金又怎会甘愿嫁给大人?可寻常女子又怎配得上他?当真是难办的很!
宋青脑海里如此神游一番,突然发现自己逾矩了,操了不该操的心,甩甩脑袋,心想自己定是被李季那厮给影响了。
不过大人如此废寝忘食的劳作确实是伤身,可得想想办法。
是以当他再次踏进议事厅,心中已想好一番说辞,只说似是瞧见管事崔家在衙署门口转了几圈,他话说得隐晦,好在大人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抬头看了看天色,便道今日他归家一趟,众人也都早些下值。
崔峥前脚刚踏出衙署的门,衙署里便一阵欢呼,不一会儿众人纷纷散去赶忙归家。
才踏进家门,安伯便冲着里间喊道:“老夫人,少君回来了。”
崔峥快走几步,还未进后院,便见李嬷嬷已搀扶着姜氏站在堂前。姜氏衣着整齐,发髻雅致,手里挂着一串佛珠,满面笑容。
崔峥心中一阵惭愧,他贯是不着家,却忘记遣人先告知母亲一声,如此让母亲担忧,实在有违孝道。
他上前接过李嬷嬷,搀扶着母亲坐下,自己也坐到一旁的矮凳上,替母亲捏起了腿,母亲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染上了腿寒的毛病。
一旁的李嬷嬷见状:“少君就是孝顺,一回来把老奴的活计都抢了。”
姜氏听了这话很是受用,笑意更浓。
李嬷嬷又道:“少君还未用饭吧?回来得正是时候,我这就去摆饭,再炒两个少君爱吃的菜。”
李嬷嬷和安伯都是从前侯府的老人,侯府倒了以后,崔峥和姜氏便遣散了奴仆,唯他们两人从老侯爷起便在侯府服侍,忠心耿耿不愿离开,姜氏也怜两人年迈,若再出府也无去处,便留下了两人,一路走来,崔峥和姜氏早就视两人如亲人一般。
摆饭后,四人食在一张桌上,当初李嬷嬷和安伯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上桌,急言不合规矩,还是姜氏佯装生气才说服了两人,渐渐地便成了习惯,姜氏言,一起吃饭热闹。
饭后,崔峥又扶着姜氏在院中散步消食,听母亲说着些邻里琐事,李嬷嬷和安伯在厨房打扫,走了几圈后,便听到门前传来几下敲门声。
崔宅不大,几人均听到了,心中皆为诧异,自来了这嘉南,好似从未有人上过门,更不要说是在夜间。
不知此刻站在门外的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