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善堂虽是金山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药铺,但也有二三十年底蕴,门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济善堂对面是云来酒楼,二楼正中的雅间窗户大开,一个年轻男子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眉头紧皱,颇为不耐烦,时不时瞧向端坐在八仙桌前的锦衣公子,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锦衣公子倒是气定神闲,拿起面前的茶盏细细品味,岭南的白毫银针香气独到,味道醇厚。
见天色不早了,站在窗前的男子实在觉得瞧不出什么,泄气道:“大人,我们都盯了好几日,何不直接将掌柜擒来拷问一番?”
此时这正在盯梢的两人正是李季和那“没良心”的崔峥。
崔峥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我们盯了几日,那你可看出这济善堂有什么蹊跷之处?”
李季耷拉着脑袋摇摇头。
八年前,武安侯为防避瘴气采买的药材,正是出自这济善堂,按照江晚发现的,这济善堂有拿紫真檀冒充苏合香的嫌疑。
“照这几日客量推算,济善堂一月进项约二十两银子,且济善堂无分店,在大昭境内,这样的小药铺多如牛毛,有何胆量敢犯下滔天大案?又有何手段能逍遥法外?”
李季被问住了,他盯了几日确实是什么都没发现,所以才心浮气躁,况且这济善堂里里外外不过一个掌柜,一个坐诊大夫,外加两个小厮,掌柜和大夫两鬓染霜,年逾五十,两个小厮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还是孩童模样,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制造出八年前大案的人。
原本从李铁匠处获悉父兄确实蒙冤之后,崔峥心情激荡,恨不得立马为他们昭雪,可现在冷静下来细想,此事处处透漏着蹊跷诡异,不可冒然行动,还需从长计议,将事情摸清楚,一击命中,不能给人绝地反击的机会。
他已等了八年,他有足够的耐心再等等。
只是他尚不知薛嘉年此时还躺在床上,心里将他臭骂了千万遍。
薛嘉年又起来吐了一回,他今日本就未进食,实在吐无可吐,恨不得将胆汁给呕出来,躺回床上半天才回过神,头晕得厉害,偏生还睡不着觉,这般磨人。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崔峥的良心大小,觉得他实在不值得将小命交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小命要紧。
门开了,他抬眼看去,又是江晚,他已然没力气再去嘲讽她了,便闭嘴不言。
只见江晚怀里抱了个包裹,一股脑倒在桌上后便拉开椅子坐下,接着将几包粉末倒在石臼里研磨起来。
他再定睛细看桌上的香炉、香印等物,这人竟在他房里制起了香,若此时他还有力气,定然要跳起来骂一骂的,可惜他没有....
江晚也没看他,手里拿着石杵转着圈细细研磨,又往香炉里倒入香灰,拿起灰压将香灰压平压紧,放入香印后,把研磨好的粉末撒在香印上。
她两手轻轻敲打着香印的边缘,眼睛盯着香炉,缓缓地将香印提起。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时将薛嘉年看呆了,他从前不是没看过人打香篆,盛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们尤其喜爱,包括他的母亲长公主,可她们打香篆的动作散漫,可从未有人像她一般虔诚,仿佛不是在篆香而是在雕刻一块璞玉,神情恭谨。
江晚点燃了香粉,香粉的一端染上红光慢慢燃烧起来,袅袅青烟从香炉里回旋散出,逐渐弥漫开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萦绕。
香气钻入薛嘉年的鼻腔里,他鼻头微动,使劲嗅了嗅,香气清幽淡雅,仿佛置身于雾气缭绕的幽深森林间,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五脏六腑里再不似之前般灼热,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薛嘉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眼的,只知道他醒来后,之前不适的症状全都消失了,四肢舒坦,头脑清醒。
他抬眼望去,江晚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未醒,香炉里的香料已燃烧殆尽,只余一堆白色香灰,房间里依旧还留有淡淡的香气,不似之前浓郁。
江晚侧着脸,半边脸埋在自己的臂膀间,面容恬静,睡颜安宁。
他心中了然,他又误会她了,是她制的香起了作用,他竟不知香料竟还能治病,此时醒来,身体大好,想起来活动筋骨,才掀被子坐起,江晚悠悠醒转。
她揉着下惺忪的睡眼,见薛嘉年醒了,笑道:“你醒了,身体可有不适?要不要吃点东西?”
面对她的关切,他一时语塞,抿抿嘴,肚子却仿佛像是在响应她,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叫声,他神情微赧。
江晚浅笑,起身唤来小厮一阵吩咐,她早已吩咐小厮备了清粥放在灶上温着,他一醒来便能食用,没一会儿,小厮端来粥,江晚接过递给他。
薛嘉年看着眼前的手,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托着碗壁,碗里的粥,白得刺眼,他低下头从她手中接过瓷碗,舀着粥木然地往嘴里送。
带着热度的食物咽下去后,五脏六腑都被暖得润贴起来,这几日本就没怎么进食,三下五下地没一会儿,一碗粥就见了底。
江晚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又叮嘱了几句准备回房,才起身,崔峥踏了进来。
他刚从外面回来,才进客栈大堂,就被那胖小厮拉着絮叨了一番,是同告知江晚一样的话,说薛嘉年“要死了”。
他匆匆上了楼,此时进来,看到薛嘉年虽半坐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可,又见江晚也在,担忧的心放下了一半,又细细问过一遍,原来是薛嘉年水土不服又不肯服药才造成的不适,得知是江晚帮了他,又一番感谢。
薛嘉年自醒来就一句话也没说过,但内心千转百回,他虽自小放荡不羁,但也是爱憎分明的性格,他几次误会江晚却又频频得她相助,可以言谢但道歉的话却万万说不出的,见两人围着他又相互客气一番,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太好受。
他突然开口道:“我想搬出去住。”
江晚闻言有几分不好的预感,但他这句话是对着崔峥说的。
崔峥知道他一贯小孩心性,但这段时日他确实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有些忽略他,他耐着性子问道:“去哪?”
薛嘉年回道:“租个小院住下,总之不想再住在客栈。”
站在一旁的江晚听完,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果然又在找事儿,早知就不救他了。
方才她嘱咐小厮送粥时,请那小厮帮忙打听郊外可有出租的小院,她想赁来住下,不想却被薛嘉年听去了,此时竟当着崔峥的面提出来,不知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但她确实也想从客栈里搬出去,既然薛嘉年提起了,她索性也将自己的想法算说了出来:“大人,我也有此打算,这日日住客栈花销太大了,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岭南,不如租个屋子划算。”
说完又察觉她与薛嘉年一同提出租房子住似有不妥,怕崔峥误会,她暗自跺跺脚又道:“我想去郊外住,那边进出城方便,且离采药的山近,价钱也肯定比城内便宜,薛公子定然是要住在城内的。”
薛嘉年马上道:“我也要住郊外,郊外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说不定我身子也能养好。”
她被气到了,又瞪了他一眼,这人凑什么热闹?
崔峥听见一个二个的都闹着要出去住,脸色不禁黑上几分,不过也是他忽视了,倒忘了让宋青把江晚住客栈的钱一并给付了。
之前她便与他辞行过,被他搪塞回去,此次又提出单独租院子去住,为何她总想与他们分道扬镳。
“既然如此,我明日命宋青去找地方,择日便一同搬过去。”他淡淡说完便走了。
薛嘉年见意图达成,心中窃喜。
而江晚却忍不住好奇,这“一同”是个什么意思?
宋青不亏是堂堂千机卫,办事神速,才一天功夫,便找好的地方,
那院子不在郊外,还是在城内,不过就在东边城墙根儿下,离城门极近。
薛嘉年欢喜地上蹿下跳叫着让大家快些收拾行李,江晚又为他制了一些香,还为他配了香囊,他在房里点着香,身上带着香囊,身子又生龙活虎起来,自此他再看江晚热切了许多。
几人本来就行李不多,没一会儿便收拾好了,跟着宋青换了住处,只是可怜了李季,蹲守一夜回来准备休息,却发现众人换了住处,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东。
宋青找的这处小院,当真是不错,庭院宽阔,两进的房子,前面可以会客,后面有五间厢房刚刚好,家具器物一应俱全,说是屋主在外地谋了小官,举家搬迁了,竟还是个风水宝地。
只是有一处不好,邻里太过热情了些,左邻右舍的人见这才空出的小院就搬了新的人家进来,纷纷好奇不已,毕竟当初那小官出售院子时可是喊出了三百两银子的高价,原以为会无人问津,不想才几日就被人买下了,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出手如此阔绰?
几家的娘子拎了些自家的辣酱、糕点、鱼面之类的,喜气洋洋的踏进小院。
院子当中站了一年轻男子,穿着蓝色云锦长袍,一条暗麦绿蛛纹锦带系在腰间,笔直地站在院内,听见有人进门,回转身来。
几位娘子呼吸一滞,乖乖,这人当真是仪表堂堂,面如冠玉,她们还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呼啦一下,全都争前恐后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询起来。
“郎君从何处来?来金山城是游历还是做买卖?”
“郎君家中几口人?”
“郎君年庚几许?可有婚配?”
......
崔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他被几位热情四溢的娘子围在中间,岭南民风开放,对女子不拘俗礼,那几位娘子胆子也大,性子泼辣,上下打量他的眼神直白明晃,似是恨不得上手摸上一摸,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李季回来倒头就睡,丝毫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宋青出去继续监视济善堂,而江晚与薛嘉年拾掇好房间,才走到前院,便见崔峥被团团围住,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收回了还未踏出门槛的脚。
崔峥见无人替他解围,轻咳一声,拱手道:“崔某是来金山城做买卖的。”
一位娘子心直口快问道:“崔郎君是做什么买卖?”
他不假思索道:“做的是药材生意。”
岭南气候温热,盛长草木,齐聚各类药材,从大昭四方来进购药材的商人不在少数,不疑有他。几位娘子见眼前之人不仅玉树临风,还举止有度,对人亲善,更是心中欢喜。
江晚远远瞧着崔峥眉宇间虽有几分不自在,却还是耐着性子从容应对,不禁会心一笑,这位大人终于有点人情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