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绯色似有镇痛的效果,樊继终于停止了哀嚎,满眼哀求地看着绯绯。
绯绯摇摇头,她不会杀人,即使是想给他个痛快也没有办法。
霍沛见樊继安详的模样,冷哼一声,终于还是没有再施什么手段,提棍划过樊继颈间,棍起头落。他伸脚拨了拨地上樊继依旧跪立的尸身,意外在他腰间看到了一块颜色斑驳但雕工温润的玉饰。霍沛侧头想了想,捡起玉佩收入袖中。
此时天色将明,铺天盖地的黄沙和狂风渐渐平息,远处又响起了鸟雀的叫声。绯绯见樊继已死,霍沛身体也好了大半,她想起刚才霍沛冷漠骄矜的模样,心气还没消,抹一把脸上的沙子就想离开。
绯绯刚走了两步,突然惊奇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周围的景致。突然又闭上眼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一步,等她睁开眼时,看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在原地转了个圈,几乎喜极而泣。随后绯绯小心翼翼地向远处那棵无法合抱的胡杨树走了两步,见没有什么异样,飞一般跑到树下。
绯绯不是人。
她是这万佛峡中的一抹壁画成精。她一朝获得人身,起初还满足于探索这方天地,但时间一长,她识字读书,慢慢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好奇。她想去看看《禹贡》中的高山大川,想去看看无法想象的江海淮泗,想去尝尝南昭精细到极致的甜食点心,想去北周看看令万类皆沉的雪……
当她终于收拾好行囊想走出三闾山时,还没走多远就见眼前白光闪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转瞬间拽回壁画上。一开始,绯绯只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可随着她试的次数越来越多,却发现自己最远只能维持人形走到三闾山为中心方圆两里的距离,再多走哪怕一步就会被拽回到壁画,摔得七荤八素。
可就是在刚才,被霍沛拉住就地一滚时,无意间越过了百年界限。但因为天色漆黑,黄沙卷地,三步之外都无法看清,绯绯一时也没有察觉,直到要离开时,她才猛然发现竟已在牢笼之外。
此时此刻,绯绯坐在胡杨树下,用白净柔嫩的脸紧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心中满是酸涩的喜悦。
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后,绯绯飞速地想着所有可能的原因:是沙暴?不是的,自己百年来遇到过无数次遮天蔽日的沙暴,也没有哪一次过后,就可以越过界限。是活尸?是霍沛?反复的失望后,近几年自己已很少再去试图跨越那条界限。绯绯曾经试过让小沙弥、青年画师、工匠陪自己越过界限,最后法度尊者看不下去,快百岁的时候还陪着绯绯试图跨过界限,依旧无功而返。如果是霍沛,难道他比大德高僧更有机缘?如果是活尸……要是能出去,背一个尸体也不是不行。
想到此处,绯绯连忙扫了眼刚才的战场,满地残肢,要是想背一个,还要先缝缝补补……绯绯满脑子胡思乱想,又猛地想起自己出来前炖的兔肉,反而冷静下来。
她恋恋不舍地贴了贴粗粝的树皮,心中默默地想:自己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等一时片刻,总要弄清楚缘由再做打算才好,碎尸不会动,只是要暂时留住霍沛。
霍沛检查完尸体,起身时就看到了绯绯从不敢置信到狂喜再到平静,状若疯癫的模样,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看着,虽未离开,但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绯绯迎上霍沛冷淡的目光,一改刚才的傲然态度,嘴角扬起一个十分灿烂地笑,走到霍沛身边说:“出来很久了,我还炖了兔子肉,正好给你补补。”
霍沛瞥一眼地上碎尸,心道此处仍有诸多疑团,离开尚早。于是倨傲地点点头。绯绯看他模样,心中来气,在他背后比了个手刀,才算解恨。
两人走到洞外,就已闻到了阵阵香味,进了洞窟,火上的石锅兔肉已经炖得酥烂了。绯绯净手后又手脚轻快地用苏油、白盐、椒沫、葱白焖制了瓜瓠锅子,里面加了些菘菜、芜菁,味道鲜香清爽,一层菜、一层肉、一层瓠子的铺在石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两人经历一场恶战,此时见到香气扑鼻的饭菜,如同久归的旅人般,放松了心神。
两人就着兔肉,吃了起来。绯绯拍开一坛千岁胡椒酒,这酒是西凉州特产,一坛陈酿价值不菲,但少饮一些对中毒之人有理气的作用。绯绯在市集上见到后,豪气地买了两坛,此时倒了一杯递给霍沛。霍沛接过时,目光顺着绯绯的手,慢慢看向她的脸。
她不是人,却是少女模样。五官侬艳,眼睫浓密,一双眼浓烈清澈,挺直的鼻,艳红丰润的唇。绛红宽袖短衣和绛纱复裙更衬得她体态婀娜。绯绯发间金饰玲珑,满身璎珞,华彩辉煌,灼灼耀目。她整个人笼罩在绚烂的宝气中,佛菩萨般散发着重重光华。
绯绯本想趁着饮酒,探听一番霍沛的情况,找找自己能离开三闾山的根由。她当然知道自己貌美,此时见霍沛看来,矫揉地眨眨眼,扇了扇又长又翘的睫毛,说道:“这酒能祛尸毒,多饮几杯也无妨。”
绯绯长得漂亮,可这漂亮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而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艳。平时还好,一旦刻意卖弄,就完全像是话本中的反派女二。此时此刻,她自以为楚楚动人的模样,在霍沛看来,如同不怀好意的女妖在蓄意引人上钩。
因此,霍沛极冷淡地拒绝了绯绯继续饮酒的邀约,头也不回地返回内窟休息了。
绯绯悻悻地看他离去,一个人举着酒杯坐到洞口,看着百年不变的月景,听着高奴河亘古的流淌声,不禁想起了两百年前的事情。绯绯在万佛峡中生出灵识,化作人形,再到如今,已有百余年。三闾山千万般好,对她来说却是一座阔大的牢笼。几十年间,她忍着每一次摔进壁画的疼痛,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想尽了一切办法,却依旧无法离开。
绯绯心智慢慢成熟,也不再刻意纠结,而是沉下心来认了法度尊者做师傅,跟着他绘制经变壁画。一开始她只是茫然地按师傅的要求做些给壁画着色的简单活计。可随着法度尊者渐渐老迈,绯绯看他颤巍巍地模样,又渐渐学会了掏染、晕染之法以及从天竺传来的叠染等精细技法。慢慢地开始给壁画描线,做到精熟后,又根据佛经内容,按照石窟墙体位置大小勾勒起稿。等一切尽熟于心时,绯绯甚至又跟着工匠学起了用沙土掺加麦秸草、麻丝和高岭土一层层制作“壁画地仗”。
绯绯陪伴着教她技艺的师傅从暮年到辞世,见证着和她一同学艺的年轻画匠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她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只是极少极少的时候,看着石窟中漫天的美景,心中会怅惘想到:佛坐千叶大莲花中,化出千尊释迦佛,可自己却连真正的莲花都未曾见过。
但她是个生机勃勃的妖。百年间,除了精研壁画,她还经常到高奴河边,有时是捡起一朵顺水而来的雪莲花,有时是捡一只受伤的小兽,还有时只是静静坐在河边听河水长流,这些都算得上她无聊且平淡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想到此处,绯绯又想到这次捡到的霍沛: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自己要是只能跟着他才能离开万佛峡,也真是倒霉!
她一连喝了几杯,不禁想到,难道能走出三闾山的关键不在霍沛,而是自己这么多年总在孜孜不倦地捡人捡小动物感动了上苍,终于让自己“刑满释放”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吗?毕竟霍沛那样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出去的关键。
绯绯越想越觉得这个最有可能,于是放下酒杯,决定独自一人再去试试。她回到了白日恶战处,看着不远处的胡杨树,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地蹭出了一小小步。
眨眼间,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绯绯感觉有一个生铁铸的钩子勾住了自己的后颈,以无法阻挡的势头猛地向后一拉,自己双脚离地,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一片旋转的银白,身体如狂风中的枯叶般毫无抵抗之力,天旋地转中被无形的钩子狠狠拽回了三闾山,“啪”地一下摁进了壁画中。
绯绯被摔得七荤八素,缓过神后瘫在墙里一动不动,自嘲地想:这熟悉的滋味有几年没有尝过了。
霍沛越睡越不安稳,似梦非梦间,他感觉身侧有一双眼在窥视自己,他模模糊糊地想:难道又有活尸?想到此处,霍沛骤然清醒,睁眼的同时身体已绷紧,蓄势待发。
没想到,眼前却是一张鲜活明媚的脸。因为距离近,莹莹烛火间,甚至能看清绯绯脸颊上细细的绒毛。
绯绯看得入神,没想到霍沛突然醒来,她连忙收回直勾勾的眼神,换上一个殷勤的微笑:“你好些了吗?”
霍沛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点了点头。
于是绯绯唇角勾得更高些:“你是第一次来三闾山吗?要我说,三闾山万佛峡虽然出名,但远没有沙井镇有趣。沙井镇就在三闾山另外一面的沙角山下,镇边一弯月牙般的泉水与沙山共生,是西凉州的奇景呢。那里什么模样的人都有,有头戴七宝金花,穿轻黄纻衫的康国少女;有头戴圆顶毡帽,乌发鬓髭相连,手牵骆驼的胡人;有身着圆领窄袖长袍的落魄文士;还有巫医巫女,还有些杂耍艺人头上盘着吐着信子的大蛇,有的肩上立着怪鹰。我听那人称你为皇子,南昭没有这种地方吧。你要是愿意还可以让巫女算命,她们算得可准了。还有美味的汤饼。你身体既然好些了,不如一起去沙井镇转转?”
这段话是绯绯提前构思好的,从沙井镇美景介绍到奇人,就算这些他都不感兴趣,总会对巫女卜卦感兴趣吧。她一口气说完,满眼期待地看着霍沛。
谁知霍沛并不搭腔,反而问道:“你虽听他称呼我为殿下,可现在天下两分,又如何确定我是南昭皇子,而不是北周的呢?”
绯绯心说:我见过的北周男人个个身高体壮,粗犷豪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哪像你这小白脸一样身型瘦削,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心机深沉,手段阴狠,不仅对下属下手狠辣,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也总是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连去个镇子都磨磨唧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北周皇子!
可眼前能否离开三闾山的关键就在霍沛,这番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于是绯绯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这一秒的犹豫霍沛自然看在眼中,但他依旧一幅置之事外的冷淡模样,只等着绯绯自圆其说。
绯绯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干巴巴地说:“因为你长得比我见过的北周男子更加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