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沛略一思索就想起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在大湖中活尸旁。因此,他此刻毫不犹豫,果断出手,转身的瞬间角度刁钻地把地上碎石踢向对面。果不其然,又是活尸。
它们和前日在水中死死缠住霍沛的人尸几乎一样,死亡时间不一,有的尸身腐烂,有的似乎是下葬后匆匆被挖出来的,有的做牧民打扮,有的是胡人样貌,打头这个皮肉皆已腐烂,脸上还挂着几块碎肉,一身靛青寿衣更显阴森。
它们伴着滚滚黄沙而来,行动虽不如水中迅捷,但浑身黑紫,指甲更是闪着带毒的幽光。
霍沛出手如电,可那几具人尸完全不怕任何伤害,只一味逼近霍沛。他重伤初愈,且战且退,渐渐左支右绌,招架不住。最后一个不留神,被那几人拖倒在地,霍沛重伤初愈无力爬起,再无还手之力。
绯绯自出生起就在这片佛法昌盛的祥瑞之地。平日见的是僧人信众,听的是昌明佛法。她出生之处更是那绘满无数殿宇,菩萨环伺,童子嬉戏,飞天撒花,神鸟舞乐的庄严妙法净土经变壁画。
她第一眼看到那具身穿寿衣的行尸走肉突然出现在黄沙中时,心脏如被重拳锤击般,惊恐地几乎不能动弹。眼看人尸黑紫的指甲朝霍沛抓去,绯绯脑中来不及多想,像几十年来救助小动物般凭借本能扑了上去。
绯绯脑中浮现了无数厉鬼索命的场景,她虽敢救人,却绝不肯睁眼,只哆哆嗦嗦伏在霍沛身上,以此替他抵抗可能的攻击。然而,想象中腐败的尸毒和痛意都未袭来。
霍沛一幅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躺在沙地中,心安理得地被绯绯如同肉身盾牌般保护,只垂在绯绯腰侧的右手青筋凸起。
果不其然,活尸只是引子,见霍沛已被完全无还手之力,水岸红草中,慢慢走出一名中年男子。
霍沛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的侍卫樊继。他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樊继看到霍沛面色惨白,虚弱到躲在一个少女身下,他心中嘲讽一笑,表面功夫却做得极好,弯腰拱手说道:“殿下,冒犯了。”
殿下?
绯绯听到人声,心里觉得安全点,才勉强睁开眼睛,眼见几具人尸被施了定身符般,一动不动。她先惊讶地看看霍沛,才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霍沛。
霍沛避过绯绯目光,问道:“樊继,原来是你。”
三日前,霍沛到高奴河上游,被侍从用淬毒的坚刀砍伤后推入水中,他武力高强,内功精湛,如果仅是如此,他仍能跃出水面击杀谋害之人。谁知,刚一入水,就有两个形貌狰狞,鬼气逼人的活尸缠了上来。他背后刀口横贯,毒药渐渐麻痹了全身,虽然全力相博,但两具人尸极为难缠,霍沛最终不敌昏死过去。这两日他想过谋害之人,可当时侍从众多,全都是这次被贬后皇帝安排的人,算得上是人人皆有嫌疑。
此次被贬西凉州,霍沛已感受到汹涌的恶意。他索性将计就计,可谁知,下手之人手段阴狠,是对自己下了死手的。霍沛被人尸缠住,顺着高奴河水飘荡百里,如果不是遇到绯绯,几乎必死。
可自己被这精魅所救,又被藏在山腹中的洞窟中,樊继又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他事后想到此次出门前,师傅嘱咐他万事小心,今年会遇伤身动命之劫。没想到却应在此处。
樊继并不多说,只远远站立,口中恭谨道:“请您恕罪。”
说罢,做手势驱使人尸了结二人。
可樊继一连试了几次,那几具人尸都毫无动作。
此时沙暴已至,狂风携卷黄沙铺天盖地而来,樊继几乎看不清几步外的霍沛的模样,他怕夜长梦多,只好手持佩刀靠近,想一刀结束二人性命。
走到三步远处,樊继心中一紧,暗道不妙,正犹豫着后撤的时候,眼前忽然暴起一阵砂石,凌厉掌风携无匹内力铺面而来,樊继武功不弱,他深知厉害,立刻回身闪避。
然而,霍沛变招极快,强兵利刃角度刁钻地从旁刺出,内力顺兵刃压得樊继毫无招架之力。在这磅礴内力前,樊继行动滞涩,血气翻涌,不由跪倒在地。
这变化来得极快,那一捧砂石甚至还未落下,局势已完全逆转。
砂石落下,绯绯还坐在原地,霍沛却身姿挺直地手提一根木棍,阴沉沉地站在那几具人尸和樊继前。
他此时完全看不出重伤初愈的虚弱模样,眼中精光如湛,眼角眉梢的戾气让樊继感到喉咙发紧。
霍沛先仔细检查人尸,待再无线索后,只听锵地一声,他手中木棍携风雷之势撞向人尸,劲力如玉瓶乍碎般四散,本已肉身腐烂的人尸碎成无数肉块,散落一地,再也无法暴起伤人。
只余一只沾满肉屑血污的寿鞋滚了几滚,落在樊继身前。
见此情景,樊继不复从红草从中走来的镇定模样,暗觉情势不好,拼命想站起身逃离此处。奈何霍沛劲力古怪,他分毫动弹不得。
霍沛俯身看他:“谁指使的?人尸是从哪里来的?”
樊继哆嗦着却不肯说话,霍沛笑吟吟地捡起一块薄石,切肉般一下一下地磋磨樊继的右手。
樊继只觉钝刀子割肉般疼痛,额头上落下大滴汗珠,脸色死白,他忍了片刻,奈何疼痛入骨,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他颠三倒四地求饶,却一句不肯透露背后指使之人。
霍沛举起樊继的断手,轻轻拍了拍,赞叹道:“好气节。”
言罢,又用石块以极慢的速度,一下一下地切割着樊继的肩膀。樊继茫然间,侧头望去看自己左肩鲜血如泉涌,终于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霍沛看他晕过去,混不在意地继续向下划去,樊继又活生生疼醒了过来。
霍沛阴恻恻地说:“路上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家中妻儿俱在。”
感受到被一刀刀凌迟痛苦的樊继听到家人被威胁,想到妻儿可能受到比这更酷烈的伤害,心中如刀割般惊恐。他乞求地看着霍沛,只见对方在漫天黄沙中虽俊美如俦,但活鬼一般满面戾气,比他身后的腐尸还要阴森三分。樊继终于崩溃,如岸上活鱼般剧烈挣扎地说:“是三皇子!是三皇子!三皇子要我们干的!”
霍沛点点头又问:“我们?”
樊继自觉失言,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地有些麻木地说:“三……皇子安排了我们五人协作击杀您。”
“三皇子?”霍沛重复道。
“您若不信,我这里有之前的信印。”
听到此处,霍沛轻轻一笑,霍浚是什么蠢东西,派人暗杀自己还会留下信印。但他并不揭穿,继续问到:“这些活尸又是怎么回事?”
樊继摇头说道:“这些尸体不知是怎么来的,这两次都是有人送信让去接尸,我……也不知道送信之人是谁。”
霍沛又问:“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不会又是有人送信吧?”
樊继畏惧地点点头。
霍沛不耐烦再费口舌,精致的眉眼间满是冷漠,右手提起木棍要慢慢折磨樊继,却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压在。
绯绯说:“这里是万佛峡,三闾山上有万千佛众。纵使要杀他,也不要如此凌虐。”她神色坚定,竟有几分宝相庄严之美。
霍沛冷笑一声,转向绯绯。
滚滚黄沙中,绯绯有些看不清霍沛的模样,但他一身倨傲凌厉迫得绯绯微微后退。
霍沛逼上前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只叫绯绯?”他眼含戾气,气势逼人。
绯绯一开始有些惧怕,但想起几日来自己对他精心照料,连之前自己捡到的小动物都知道活命后蹭蹭自己表示亲近,有一次自己捡的沙猫伤愈后还叼回过奇大无比的沙鼠作为谢礼,虽然吓得自己立刻跳上胡床,但起码能感受到它们的谢意。
而眼前这人,是自己几十年来捡到最失败的了,虽然长得好看,但看样子自己要是不给他个满意的答复,下场也不会比跪在地上的那个好多少,更别提让他逮耗子送谢礼了。绯绯越想越气,她本就不是什么温顺的性子,此时更是压不住脾气,上前一步说道:“我就不是人!你是不是伤到脑子了?”她抱起双臂,一幅爱呆呆,不爱呆滚的模样。
两人离得很近,绯绯眼睛瞪得像铜铃,霍沛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反而有些散漫地说:“哦?”
绯绯此时眼睛依旧瞪得溜圆,却是满目惊恐,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霍沛。霍沛同时听到近在咫尺的嗬嗬声,他几乎能感受到背后东西喉咙间的震颤。他情知避无可避,见绯绯拉完自己吓得呆在原地,他一把拉住绯绯,就地一滚,才算避开身后的东西的攻势。
霍沛伏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那发出嗬嗬声的东西竟是樊继。只见樊继脸色灰白,浑身鲜血淋漓,身体却如同行尸般做出扭曲的姿态。他身体中似乎有两个灵魂在厮杀,他一手扼住喉咙避免发出恐怖的声音,另一只手却指爪尽张,抓向地上的二人。樊继蹒跚着向霍沛扑来,眼中满是惊慌绝望,口中含混不清地唤道:“殿下……殿,救……”
他半张脸上神情诡异狰狞如同活鬼,另半张脸上却极度痛苦,他的手已扼不住喉咙,只好向自己曾经欲置之死地的人求助。霍沛站起身,掸掸衣袍上的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却没有任何打算施救的打算。
可怕的是,樊继行走间皮肉烂得都离骨了,人却依旧有意识。即使是在潮湿炎热之地,死人都不可能腐烂得如此快,更何况刚刚还是个活人的樊继几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瞬间变成了一具仅残存一点理智的活尸,显然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只见樊继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身体像离岸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已经尸变的黑紫指甲抓挠着自己的胸膛。绯绯见他活不成了,指尖运起绯色弧光指向樊继。那弧光如同博山炉中的袅袅烟气缠绕樊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