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我掏出面纸擦了擦脸上眼泪的痕迹,道:“既然是祟引发的问题,去找我奶奶也无可厚非,但是我有个问题。”

    我顿了顿,看着单言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道:“你们口中刚刚说的他们,以及现在说的上头,都是什么人?”

    李凡在旁边显得有些局促,却也没有说话。

    “他们是摩洛信徒,也是我们行动的赞助商。”

    “摩洛?”

    我的记忆在听到名字的这一刻开始复苏,远古画面在我脑海中一帧一帧演变,虚化的滤镜之下,我见到一群人,站在神邸之像面前,用尖锐的长矛抵住孩童脆弱的脊背,迫使他们踩着滚烫的石阶,步入深渊,深渊之内是勃然的火焰,火舌将零星的空气撕裂之后又吞噬殆尽。

    孩童是我,我是孩童。

    我在猖狂的火舌中挣扎、争夺,直至窒息,药石罔顾。

    是谁?

    “醒醒!陈先你在干什么?”

    单言在叫我,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手里还死死拽着他胳膊。

    “好痛,好热,我会死的。”

    单言的眼神淬了冰,嘴唇紧抿,皱着眉,凶得可怕。

    我不由地伸手想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却被他紧紧抓住手腕。

    “你想走倒也不用假模假式地装死。”

    我看他的脸上连半分缓和都没有,倒像是认定我是装模作样。

    “我有病吗?”

    说完我就甩掉单言的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起身就走。

    “不是说去我奶奶家嘛?走啊!愣着干什么!”我也不管他们跟没跟上,“去完正好散伙,谁也别赖着谁!”

    李凡望着我欲言又止,我不理会,仍是越过他往前走。

    “不就是摩洛嘛!不就是被烧死吗!你老板让你带着我不就想把我烧死吗?虚情假意!”

    “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啊,怎么?我非得死你手上你才开心?”

    “我是看上你脸了,怎么样,我就是死基佬,你老板让我活,你就弄不死我。”

    “……”

    我喋喋不休了老半天,身后却始终没人再说话。

    “喂!你哑巴啦?”我回过身冲单言喊道。

    可是身后哪有什么人影,倒是十米之外单言还站在那里,悄默地看着我,李凡在他旁边则是捂着嘴,笑也不敢笑出声。

    这俩个人!

    “开车去啊,你要走着去吗?”单言笑着问我。

    我愣住了,他在我眼里,在阳光下,眉眼张扬。

    春日的藤蔓,颤抖着翠绿的枝叶,春雨后一夜间攀附而上,迸发出耀眼的生机。

    阳台上那株茉莉,今年应当会开花吧。

    我愣神间,他走向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们都这么穷了,我是没想到还能有车。”

    “陈先生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伙食住宿老板都是给的现金,装备可不一样,都是直接给到手,不用我们花钱。”李凡道。

    “哦。”

    他们的车是一辆有些年头的吉普,本地的牌照,车里倒是干干净净。

    李凡又喊了六七个人,一起凑了两辆车,我怀疑他们这个小队只有一辆还凑合的吉普,因为另一车人开的是个面包车。

    我们一行人,从镇上的柏油路一直开到乡下水泥路,路两侧的风景也从低矮的楼房变成;了茂盛的草丛。

    “前面斑马线的地方右拐。”我看了看周围,快到了,只要再走一截乡道。

    这个村子的名字叫胄姜,前两年拆迁走了一半,剩下的几户闹着不肯,吵了半个月,还是如愿拿到了钱,零零散散也都走了个干净。

    路的两侧都是挖机碾过留下的断壁残垣,比我幼时记忆中的模样萧条了不少。

    乡道的尽头,是山,是绵延不断的山脉,当地人都不敢往里头走,奶奶家像是群山的眼睛,经久不变地守在前方。

    “老大!没路了。”李凡道。

    “怎么走?”单言问我。

    “下车,走左边的小路。”我又解释道,“就在坡上,很近。”

    一行人弃车钻进林子,我在前面领路,奶奶家在草木茂盛处,背靠毛竹林,院子里有一棵近百年的桂花树,我不会记错。

    钻进钻出不过几分钟,奶奶家到了。

    还是如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奶奶拄着拐杖坐在泛白的竹椅之上,在廊下阴影处,树影斑驳了她苍老的脸庞。

    “奶奶。”我走上前去,轻轻喊了声。

    奶奶没有反应,这不应该。

    年龄会造成人体的衰老,但是祟会替代本体的五官,甚至更加灵敏。

    “奶奶!”我提了提音量,又喊了一声。

    “阿先啊?你回来做什么?”奶奶问。

    我沉默。

    “你回来了,那小雨呢?他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没有,他没有回来,工作太忙了。”我敷衍了句。

    奶奶听我说完就不再理我,眼神无神地盯着前面,又没有着陆点。

    单言走近了,挨在我身边,轻轻在我肩上拍了拍。

    似乎是单言黑色的衣服太过于明显,奶奶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一手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一手往单言的方向探着。

    “小雨啊,你回来啦,奶奶看到你了。”

    奶奶认错了,他把单言认成了小雨。

    “小雨是谁?”单言问。

    我不想多说什么,只简单交代道:“我堂兄,早就死了。”

    “他不是小雨!”我将单言扯到我身后护住,有些不高兴。

    单言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抓住他的那只手的手背,迎着奶奶走了两步,接过奶奶的手。

    他笑着说:“奶奶,是我,是小雨,我回来了。”

    “你有病啊!”

    我不想搭理这个神经病,转头推开门进了屋。

    屋里不对劲,奶奶的祟不见了。

    这间屋子是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用黄泥堆砌建的,岁月流逝,黄泥墙上早就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裂缝,屋顶的梁是用的整根木材,裸露在视野之中。

    原先奶奶的祟通常都盘在横梁之上,灰蒙蒙地看不清屋顶,而现在,梁上什么都没有。

    我跨过门槛,打断那两人演绎的祖孙情深,大声问道:“奶奶,你的祟呢?”

    奶奶浑身一怔,却温和地说:“都没了,你爷爷出事之后我就把祟散了。”

    “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我怒吼道。

    “你看看清楚!他不是小雨!小雨早死了!”我拽着单言的领子,将他的脸拽到奶奶眼前,好让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妇人看看清楚。

    “你把祟给谁了!”我质问道。

    奶奶的脸色恢复了冷淡,一改先前的热络,弓着背又坐回到竹椅之上。

    “你回来就是问这个的?”奶奶幽幽地开了口。

    “我朋友被祟杀了,这附近饲养祟的,应当只有奶奶您了。”

    既然奶奶愿意聊,那我也没有考虑藏着掖着,不如大家敞开来说,毕竟也算一家人。

    “不是我的祟,小雨出事之后,我就把我的祟还给了山神。”奶奶顿了顿,又说:“你们找错人了。”

    我不信,“既然你说给了山神,那我们就去找山神问问!”

    “阿先,”奶奶抬起眼皮,泛白的瞳孔死死盯着我,“你自己知道的,神坛那里,你不能去。”

    我愣住了,是啊,那个神坛。

    奶奶古井般幽深的眼神让我徒生恐惧,我怎么敢,怎么敢将自己的阴暗暴露在烈日之下。

    “奶奶,您,您别这样对我……”

    我突然觉得好累,掩着脸靠在墙角蹲了下来,残破的黄土墙撑住了我的身体,给我安全。

    奶奶和爷爷不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未对我笑过,她的笑全给了我的堂哥——陈雨,只是因为陈雨继承了他们氏族的能力,能驯服并饲养——祟。

    祟,多么神奇的存在,在我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中,从不敢想世界有这样的东西,那个时候哥哥在干嘛,奶奶带着他每日住在神坛,亲自教导他,他是确定的传承者。

    十岁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哥哥,天真的我还问过爷爷。

    在下学的路上,金色的夕阳下,在落叶被碾压的“嘎吱”声中,我坐在爷爷自行车前的车杠上,仰着头望着爷爷的下巴。

    “爷爷,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有个哥哥,哥哥在哪里呢?哥哥不上学吗?”

    爷爷的下巴毛茸茸的,留着半寸长花白的胡须,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下一下挠着我后脖颈。

    “他呀,有他要做的事,咱们呐,不跟他比。”

    “哦,那我能找他去玩嘛?”我又问。

    “阿先啊,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哥哥做的事情更重要,你会打扰他的。”爷爷语重心长地说。

    “那好吧。”我沮丧地趴在车把上没了兴致。

    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我不去找哥哥,哥哥却来找了我。

    爷爷奶奶那天去村里吃酒席,原先奶奶不愿意去,但是爷爷死活不同意,奶奶每次都不愿意出门,村里村外早就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爷爷也是没什么办法了,这次好说歹说终于把奶奶请出了门。

    我自己吃了晚饭,一时睡不着,便躺在凉席上看《哆啦A梦》,凉席铺在堂前地板上,恍惚间听到有脚步声,便从书里抬眼去看。

    他就站在门口,头顶的光是散着的昏黄,映着他身上的白袍也耀眼了起来。

    哥哥和奶奶很像,一样的漂亮,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哥哥陈雨,他站在门口唤我:“阿先,要一起玩吗?”

    已经入伏,我穿着裤衩背心,躺着不动都出了一身的汗,可是哥哥一袭白袍,周遭却带着沁人心脾的凉爽。

    “哥哥!你看《哆啦A梦》吗?”我费力地仰着头看着哥哥问道。

    “那是什么?”哥哥有些茫然。

    “啊?你不知道吗?都怪奶奶天天管着你!我这有好多本!你快来看!从第一册开始!”哥哥竟然不知道哆啦A梦,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拉着哥哥坐在凉席上,又踩着凉拖去屋里把所有的收藏都搬了出来,全摊在凉席上。

    “哥!这本这本!你先看这本!”

    我从摊着的书里翻出了第一册,塞到了哥哥手里!自己则是躺在哥哥身上继续看我没看完的那本。

    天彻底黑了,堂屋的门还没关,奇怪的是,今天晚上一只蚊子都没有,哥哥身上又很凉爽,我攀在哥哥的身上就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半夜,耳边全是蚊子嗡嗡的声音,我从睡前的春天又回到了炎夏。

    爷爷回来了,哥哥也走了,凉席上的漫画全不见了!

    哥哥一本都没给我留!太过分了吧!

    在这次之后,哥哥就时不时出现地出现一下,有时候我刚下课,哥哥还会陪我一起回家,这些爷爷奶奶都不知道。

    如果奶奶知道一定会很生气,我和哥哥都默认保守秘密,但是意外总是突然降临。

    正月十五深夜,哥哥冲进了家里,拉着我就往山里跑。

    “哥?你干嘛?”我气喘吁吁地问。

    山路崎岖,我被拽来拽去,跑得跌跌撞撞。

    “好阿先,先跟哥哥走,等到了神坛,哥哥再跟你解释。”哥哥急得跟什么似的,一边领着我往前跑,一边时不时往后看几眼。

    “什么神坛?我不去!”我一听要去神坛,立马急了,拼命甩开哥哥的手。

    奶奶曾告诉我,神坛是她与哥哥修行的地方,平常之人不可前往,轻之神魂失常,重则被祟分尸,我如果不听话去了神坛,她一定会打死我。

    我是万万不敢去那里的!

    “阿先!哥求你了!”

    “阿先!你就信哥哥一回吧!”

    我赖在地上抱着路旁的树干,任凭哥哥怎么拉扯,我就是不肯起来。

    与哥哥就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哥哥突然看着家的方向,脸色骤然变得灰白。

    “阿先,你听哥哥说,爷爷现在很危险,哥哥要去救他,你就在这别走,在这里等哥哥!”

    我愣愣地看向哥哥远去的背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乖乖地等着哥哥来接我。

    可是呢!

    我从天黑等到天亮,哥哥都没有回来,我又不敢回去,实在熬不住就靠着树睡着了。

    再醒来时,面前的人变成了爸爸,爸爸同我说爷爷去世了,让我回去送送爷爷。

    年少的我对于去世的理解大抵是喧嚣的唢呐和所有亲戚济济一堂的热闹。

    还是今天奶奶坐的这把竹椅,奶奶那天就坐在灵堂门口,冷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亲朋好友,大家都避着这个奇怪的老太太。

    我想去问奶奶为什么哥哥没有来,但是我不敢,我只能躲在厨房柴火边,守着灶膛里不断翻腾地焰火,波浪似的热气烘得我两颊滚烫。

    家里的习俗要守灵,守整夜。

    我缩在灶台下靠着熄灭的灶膛昏昏欲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什么人皮血肉,又是什么灾星活该。

    我留神去听。

    “不知道陈家怎么想的,那么邪乎的人非要留着,不知道成天搞什么东西。”

    “可不就是嘛,天天地不着家,家里什么都帮衬不了。”

    “也不知道在那个山里头修的什么仙。”

    “嗤,捧得他还修仙,修什么什么狐媚子妖术吧!”

    “你们别不信!我婆婆说了,陈家这个老头子就是被下了降头!”

    “是得是得,不然能傻的丢了自己的命?我可听说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剩张皮了!”

    他们话语间似乎夹杂着某种声音,“笃——笃——”

    “哎呦,别讲了,晚上怪吓人。”

    “怕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她是个妖精也不敢对——”

    外边的声音截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我有些急,从灶膛后面柴火边上,探出双眼睛想看看怎么了。

    结果,就在我伸出头的一瞬间,一双手抚在我的头顶,我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人在我身侧,我的眼珠子转到极限,方才看到她衣摆的颜色,还有那青筋迸出的瘦削手臂。

    “阿先,你想去看看爷爷嘛?”

    是奶奶!

    我吓得失了声。

    一层灰色的迷雾笼罩在我周身,托着我悬空离地,奶奶的手似鹰爪般狠狠地抓着我,我跟在她身后,毫无反抗之力。

    灵堂里空无一人,就连爸爸也不在。

    黑沉的棺椁,盖子已经被打开,祟托着我,令我浮空,立于棺椁正上方,我只需稍稍一低头就能看清棺中全貌。

    那黑漆的棺椁之内哪里还有爷爷!明明是一张五官都模糊难辨的人皮!

    那人皮还穿着寿衣!

    我心中大骇!双腿止不住地颤抖,这!怎么会这样!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这就是未曾火化,必须土葬的原因!

    我害怕地瞪大了眼睛,泪水顺着双颊滴落,砸在棺木之上。

    我哭着哀求身侧这个陌生的老人:“奶奶,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爷爷去了神坛,他想抢我的宝贝!所以他该死!”奶奶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被祟禁锢在她面前,躲无可躲,只能硬生生感受着她手上皮肤柔嫩的触感。

    奶奶道:“阿先啊,答应奶奶,千万别去神坛。”

    我满脸的泪水,嘴里却只敢说:“我不去!我不去!”

    奶奶满意了,笑得温婉和煦,我却似鹌鹑般,蜷缩着发抖。

    奶奶送我去了爷爷的房间,她说爷爷意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这里,让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我不敢反驳,悄悄缩在床位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屋子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爸爸在第二日的下午就带我去了县城。

    仅仅过去了半个月,我们父子俩就听到了哥哥去世的消息!

    奶奶不许我们回去奔丧,态度很坚决,爸爸也没有任何办法。

    我坐在窗台之上,感受夜晚的安静,以及周身舒缓的气息。

    哥哥怎么会死掉呢。

新书推荐: 〈甄嬛〉妍淑妃 他们都想跟我HE 在游戏里被男鬼同桌缠上了 说好的拯救世界呢 这天灾太多人知道了吧! 沁骨宸渊 不要豢养一朵黑心莲 临安小厨仙[美食] 万人嫌女知青成了末世农学大佬 别惹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