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三十钱不过能买两碗云吞面。

    全王都也找不出比这更便宜的去处。

    可卫衡说:“我钱不够。”

    他抽下腰间荷包认真打开给温兆玉看,里头统共装了三根茶叶梗、两瓣陈橘皮和几抹桂花蕊,还都是为了祛除身上血腥味。

    除此之外,孤零零只躺着六枚铜板。

    见温兆玉一时没说话,卫衡便笑笑,心想这笔买卖铁定做不成。他倒也懒得揣测温兆玉来历,此时此刻只是觉得困。

    右臂废了,卫衡只能用左手极不灵活地给荷包系穗打结,花了很长时间。

    可温兆玉还是站着没走,他敛下眼皮,忽然慢悠悠说:“钱少无妨,可以赊账。”

    卫衡系荷包的手一顿。他这才抬眸,认认真真盯了温兆玉一眼。狂风暴雨里温兆玉也在盯着他,瞳色极深。世人传言里卫衡是骄奢淫逸暗豢娈童的色鬼恶徒,可他其实很少为哪张脸而凝神。

    这倒是头一回。

    卫衡重又把荷包挂回腰间,再抬起脸来时,打个哈欠,唇角带着吊儿郎当的笑。

    “那烦请带个路。”

    温兆玉点点头便领着他往百九梯上走。卫衡跨进那座小屋,先闻见满室桂花幽香。四周纤尘不染,他从那扇视野极佳的小窗一眼认出这是自己从前的书房。

    房间隔成三进,外间睡着两个衣着素陋的百姓,一个蓄络腮胡的壮年,一个佝偻白发的老头。温兆玉递来杯热茶介绍:“他们姓陈,也借宿在这,做脚夫为生的祖孙俩。”

    卫衡随和应道:“原来如此。”

    温兆玉留给他的榻不大,靠墙窄窄一条。卫衡身上淋过雨,全湿透了。他大半月来流连街头,又被今晚的狂风一吹,只觉喉间灼痛,鼻塞声频,头重脚轻。

    尽管如此,温兆玉递来的热茶,他一口也没喝。

    熄灯前,他把六个铜板放在温兆玉手心:“老板,还没问你姓名?”

    “姓温,温兆玉。”

    温兆玉讲话总是很轻,比一般男人斯文温柔。彼时卫衡钻进干净被褥,正把湿透的衣裳脱光放在枕边,浑身松懈中听见那个名字杳渺如烟传来。

    虽然卫衡确实觉得温兆玉此人连同这间屋子都带着极其诡异的气息,如同志怪小说里建在荒郊接待过客的温暖酒肆,指不定天亮时就化成骷髅堆。

    但他受过重伤,多日食宿不佳,体力早支撑到了极限,再也无暇他顾。

    温兆玉显然不会让他死在今晚,这就够了。

    那晚白马寨照例欢笑不休。卫衡缩在榻上睡相如猫,被子裹得严实,月光下起伏漂亮又神情冷淡的一张脸。温兆玉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半晌,忽然轻轻踢了卫衡一脚。

    没反应。

    鞋底踏在那人腰间,狎昵碾了一圈。

    还是没反应。

    这是真睡死了。温兆回身坐在榻上,闻见卫衡身上雨腥气和草药味,皱眉往铜狮子里多加两块香炭。

    那香炭催眠,这一屋子三个人至少睡到明天晌午。

    后半夜,温兆玉锁上门,戴上面纱往赌坊里去。这会儿正是赌坊最热闹的时候。大堂里灯火通明。坊中熏香含有叫人亢奋的玛伽叶,因此连日不睡赌上好几天也不稀奇。

    黑皮打手们引着他往二楼包厢走。

    老板徐妖娘在那儿满面春风等他,门一关,先笑吟吟捧给他泡过皂角水的擦手巾。

    “知道你爱干净,一向嫌我这儿铜臭味重,喏,特地备的擦手巾。”

    “多谢。”

    温兆玉细致擦完手,才敛起冷蓝色湖绉衣裳往红木圆矮凳上一坐。徐妖娘见他神闲意定,知道事情大概办妥。

    她说:“人留下了?”

    “嗯,睡死了。”

    “要我说还是温四你厉害。这世上谁不知道那卫衡城府极深阴谋诡计,他偏偏就这么容易住进来。”徐妖娘抿唇。

    温兆玉不答,转着手里茶盏转了半晌:“我也以为会很难。”

    他想了想:“他性子其实和传闻里不一样。”

    徐妖娘一愣。她与温兆玉相识久远,知道此人面柔心冷,内里寒冰,从来没对什么活人真正上过心。如今这两句话听起来倒是温情,叫她心思一凛。

    徐妖娘知道温兆玉喜欢男人。

    可她对温兆玉总是有些惧怕,不敢直接辩驳。

    当下便拐着弯婉转陪笑:“咱们也当真幸运,追踪那悬蟾印这么些年,唯一的线索到卫鹰军便断了。本以为卫家满门死尽,谁知道留下个活口。”

    “想来你、我和张淳哥皆有亲人惨死悬蟾印下,为了这件事从五湖四海聚在一块,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才在王都扎根,如今用獒犬救卫衡姓命叫他入局,他又自断一臂,早已任人拿捏,是我们手中棋子,合该速速......”

    徐妖娘说着说着忽然住嘴。她眼见温兆玉的神情早一寸寸静下来,叫人莫名胆寒。

    温四是他们三人里最聪明的,赌坊和酒楼非他运筹帷幄不可能短时间内敛得滔天巨财。

    可他性子也最叫人猜不透。

    “是我话多。”半晌,徐妖娘垂眸。

    温兆玉摇摇头,温柔牵过她的袖子让她靠桌坐。他给徐妖娘倒茶,又问坊内最近忙不忙累不累,最后从怀里拿出样物事随口说:“你这两只鞋不一样高矮,站着痛不痛?我前几日去外城十二坊买百家衣,捎了双极好的软垫,妖娘,你拿去用。”

    徐妖娘哑然。她为了在人前装出风骚模样特意将两只鞋底改成不同厚度,以显姿态扶风袅娜。从来没人注意到这细节。就连与她真正同床共枕过的张淳也没。

    偏偏温兆玉看得出。

    徐妖娘接过,心酸道谢。她这会儿情愿自己方才未曾口快。温兆玉何时轮得到她来提点?

    “温四,我......”

    温兆玉却摆摆手,转瞬寻了另一件事来问:“那位姓庄的姑娘给你来过消息了么?”

    “还未,”徐妖娘忧心,“算来她失去联系也有一二十天,竟然一点下落也没。”她说着语气渐渐带上愤恨,“都怪刘忠这厮当众悔婚骂她□□,才叫她大着肚子不得不远走。”

    “那守祠人刘忠如今还在刑部里关着受审,是他的报应。”温兆玉淡淡。

    徐妖娘咬牙切齿附和:“这贱胚子罪有应得!他栽赃纯良民女,咱们也去鉊贪祠写血书栽赃他。料想刘忠这蠢猪脑袋猜破天也猜不出背后主使。”

    “不过獒犬事发那晚,我虽在坊内连夜赌博,并假意与你调情做不在场证明,却也未必天衣无缝。”温兆玉敛眸,“鉊贪祠钥匙总归是我偷的,刘忠虽然在坊内赌得眼红没有发觉,难保之后不会查到你我。”

    他说罢放了茶杯,面无表情垂袖:“这个刘忠,还是死了比较好。”

    眼看温兆玉已然要出门,徐妖娘连忙跟在身后相送,等他走后才觉自己后背惊出一阵冷汗。温兆玉做事从来果断迅疾。他说要杀刘忠,想必立刻就会行动。可那刘忠表姐乃朝中最受宠的万贵妃。也正因如此他一介莽夫能守鉊贪祠数年。

    杀了刘忠,就意味着这趟混水是越淌越深。

    不过从用獒犬救卫衡开始,他们这批人就已然把性命抵在悬崖的边缘。獒犬是温兆玉捡来的,放在张淳的福春酒楼内秘密养了许久。用獒犬血书激起皇帝对世家勾结的猜疑,以此保卫衡的命,以便继续从卫衡身上套取悬蟾印线索,可谓天衣无缝。

    可徐妖娘唯有一点想不通,温兆玉怎么能一眼认出来那狗是卫衡养的?

    “他们之前认识?”徐妖娘从前悄悄问过张淳。

    “这我哪知道。”张淳摇头。

    温兆玉从来不说自己的过往,只说自己在江南某个小镇长大,是首辅温霁南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徐妖娘有次特地跟赌坊里的江南客人打听那个镇,结果对方说那镇上从没人姓温。

    徐妖娘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温兆玉或许曾有段非常可怕的过往。而卫衡就隐没在这段过往里。

    她在赌坊内呆坐沉思之际,温兆玉早已回到了百九梯下的屋内。

    天还没亮呢。

    按理说香炭能让人睡到日上三竿。

    可温兆玉一进屋子就发觉,卫衡懒洋洋倚在墙边,盯着他看。

    “你去哪儿了?”卫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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