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天色渐暗,眼看又是一场风雨欲来。陈阿蛮用块流光溢彩的锦缎帕子捂着脸,见城楼外人群陆续退场,而温兆玉正迎面走来,连忙上前攥住袖子哀叹:“哎呦温四可给我找到你了。”
“先别提这众审,你都不晓得我方才经历了什么破事。”陈阿蛮一脸唾弃,挣开帕子上苏绣红鲤尾给温兆玉瞧,“前面我正往福春酒楼走,忽然迎面撞上一个极精致的轿子,我以为遇上哪家千金小姐,谁知道轿子旁冲出个黑衣人,抓着我领子就要我给他家公子赔罪。”
“我当时就反打过去,结果那人身形奇快,喏,”陈阿蛮委屈指指嘴角,“这就挂了彩。”
温兆玉见陈阿蛮疼得嘶嘶吸气,神色凝重:“当街欺凌,闻所未闻。阿蛮哥,那伙恶霸可有说为何拦你?”
“没,就只管一个劲问我姓名,家世,住在哪,又问我手里那刀是哪来的。”
温兆玉一顿,抬眼:“你怎么说?”
“糊弄几句呗。那时候街上人多,全挤着去城楼,他们也不好揪住我不放,我就跑进酒楼找张掌柜去了。”
“头一回遇见这么霸道的王八羔子,我这一把小刀有什么稀奇,难道也学锦衣卫要搜身不成?我呸,”陈阿蛮愤愤,“我还特意记了眼那公子面容,长得倒有鼻子有眼儿,只不过耳侧有莲花一般的乌青胎记。”
“啊——”温兆玉怔了。
“怎么回事,你听说过此人是不是?”陈阿蛮激动。
“这天下最贵的一幅画,黄金万两也买不到,挂在皇帝寝宫,你可曾听说过?”
“噢,是不是那个,”陈阿蛮苦思冥想,“什么神宫夜宴图,据说是孟——”
“孟商灭。他父亲是当朝太傅,恩祖是先秦圣人。此人九岁入画院,丹青冠天下,据说常年白衣,相貌殊美,唯独耳侧有莲花样胎记。”
“那就是他没错。”陈阿蛮震惊喃喃,“这样身份,按理说是个斯文人啊。”
温兆玉眄了眼陈阿蛮手里的帕子,抿唇一笑:“给你块上好帕子止血,还不够斯文么?”
陈阿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努嘴,把那帕子一丢,狠狠跺了几脚。眼看二人已到福春酒楼前,温兆玉兀自走进去,笑吟吟两指轻敲柜台:“张掌柜,我来取我兄弟的刀。”
掌柜张淳很年轻,脸上却有道长长的疤,生人勿近,把刀一掷。
温兆玉抚着刀上纹饰,腹语道:“临摹好了?比对过么?”
“嗯,和你记忆中画下的纹饰几乎一模一样。”张淳也用腹语回道,又微扬下巴意指外头正独自发怒的陈阿蛮,“什么来路?”
“摸不清。济南来的,先安顿在我家。”
张淳莞尔:“你家过几日还要来人,住得下么?”
温兆玉神色疏淡收刀:“住不下就都杀了,省得我费心。”
张淳啧一声:“什么臭脾气。”他倒也不恼,低头笑笑,用抹布擦一把五斗柜,又朝不远处陈阿蛮出声打招呼:“小兄弟,你的宝刀收好。”
温兆玉回身将小刀递给陈阿蛮,阿蛮高高兴兴把刀擦了又擦挂回腰间。彼时惊雷忽落,二人趁下雨前赶回白马寨。陈阿蛮还特地从草市捎回一把油菜要烧给老爹吃,却不想陈老爹早自顾自煮饭温酒,还招呼他俩一起上榻吃肉,快活来哉。陈阿蛮气呼呼推他爹起身,又跟温兆玉赔罪:“实在对不住——”
温兆玉摇头:“不妨事,听你说家住在百九梯底,那地方暗无天日,老爹又腿脚不便,不如在我这暂住。”
陈阿蛮脸红,摸出银子要交租,只被温兆玉温柔一拂:“这地方本该是官家的,因当初流民四散才权且用来安置百姓。我不过是占得早些,哪有向你收租的道理。大家一起住,每日做饭也省便。”
窗外雨落如珠,只听老爹在榻上酒足饭饱翻个身:“温公子还别说呦,这卧榻应该是卫家旧床吧?睡起来就是舒服。想当年那卫氏何等奢靡,哼,金子当土一样挥霍,苦的都是我们老百姓。”
“哎对了,你们今日去听那审问,什么结果?”老爹咂摸嘴好奇。
“嗐,我中途耽搁了都没怎么听着,就远远竖一耳朵,听人说手断了。”陈阿蛮接话。
温兆玉将此事含糊几句揭过不提。之后连着数日阴天。每晚暴雨如注,老爹和陈阿蛮呼噜震天睡在外间。温兆玉只静静坐在榻上,盯着窗沿铜狮子燃起袅袅一横幽香。雨幕连成线,往下看,危楼百尺,是白马寨横生错节的歇山琉璃檐。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那人不知何时出现。
一脸等了数晚,直到那一天。
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论是囚车巡街还是城楼众审,温兆玉其实始终没仔细凝视过卫衡模样。印象仍停留在多少年前雪天见过的那一面。那时候卫衡年纪很小,长得有点像女孩,骄傲漂亮的一张脸,深红披风招摇在漫天风雪里,御着猛狮在人堆里回眸大笑。
如今比以前要棱角分明得多,显得男子气概。但在温兆玉眼里依旧可用漂亮来形容。这是个漂亮又一身伤的白发少年,玄衣隐入夜色,孑然走在雨中。
卫衡一直走到白马寨前才停下,仰头望门楣上磅礴八栋麒麟柱。灯笼火舌飞舞,世人秽语闲言。离大门最近的是家妓院。老鸨正怒斥赊账的客人:“啐!没钱还敢来嫖你爷爷!”“交不出钱袋剁了这龟孙的手!”“按在粪缸了事——”
三教九流嬉笑怒骂,各自处理家事,没人分神给树后静静站着的卫衡。卫衡闭眼,深吸口气,闻见桂花香气俨然,一如他阔别已久的幼年时。
他疲惫得很,打着哈欠浑身湿透跨进白马寨的大门。全世界在看见他时都静了一瞬。卫衡很高,步子也大。他顺着百九梯二百八十阶一级级往上,敲开所有路过客栈的门。
王都里没有人敢收他,大街上又有宵禁。他被皇帝放出来第一晚睡在废米缸,身上爬了好几粒老鼠屎。第二晚蜷在槐树梢,半夜被猫头鹰两只鬼眼瞪醒。第三晚他开始躲在桥墩下,却日日眼见大雨让河水涨潮。
思来想去,只有白马寨是个法外之地。这里什么穷凶极恶之徒都有,想来人们不会怕他。
“劳驾,住一晚多少文?”在第一家客栈门口,卫衡客客气气问。
兜头一盆恶臭猪血浇到脚底。
卫衡身法迅捷,残影一样闪避。客栈老板扑了个空,牙齿打颤,抱紧姘头和小儿朝他大喊:“关门了,休想进来!要房间没有要命拿去!”
吵得卫衡耳膜疼。他又往下家去。这回老板娘是个和善的,却摸着他胸膛软软糯糯:“住进来可以,三十钱一晚,但是侬先脱光衣裳好伐。”
老板娘身后站着好多高壮堂客,眼冒绿光嘿嘿笑。
卫衡不答,老板娘就眼圈儿红了缠着他撒泼:“我么做小本生意胆子这么小的,哪敢接待训过卫鹰的阎王爷。衣服都不肯脱光,谁知道藏了什么利器噢。”
走到第一百阶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寨屋里每扇窗户后都有数只看笑话的眼睛。人们侥幸卫衡果然是废了只手,一点脾气也没。卫衡不理,兀自走到一处断壁残垣。大雨倾天泼下,他很困,心想要不干脆倚在这睡一觉,只要地上没马粪就成。打个哈欠蹲下来,随即双腿蜷缩躺得像只幼猫。
纯粹图个懒,卫衡对天发誓没有任何装可怜的意思,偏偏有个人慢慢走来,伸手拍拍他的肩。
“有事?”卫衡倦懒眯了眯眼。
谁知那手不仅攀上他肩,还体贴避开他重伤的右臂,轻轻抚过他后脖颈落蕊,叫他浑身一激。
卫衡睁开眼,看见一个青衫落拓撑着油纸伞的男人。
他见过这人。
生得细皮嫩肉,斯文模样。却在他此生最落魄时,递来一只拉他出泥沼的手。
“我记得你。”卫衡说。
温兆玉一愣。
几盏长明灯远远照过来。“呦,是我花眼了,那可是温四?”寨民惊呼之后跟着数人插嘴。“别嚎!小心再招卫衡过来。”“嗐,盯着他们有什么看头,不如关门做自家生意才是正经。”
犬吠人声中,门扉一扇接一扇紧闭。这灯火通明的白马寨,转眼黑压压如巨兽匍匐。卫衡倦怠翻了个身,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腰间黑色绶带被狂风卷了个边,他一手撑着头,一手绕着绶带在指间,懒洋洋抬眸。
地上积水横流,卫衡看见温兆玉就这么静静站直俯视着他。他舔舔嘴角的雨水,忽地一笑:“你怎么不怕我。”
温兆玉没有说话。
二人隔着朦胧的雨。卫衡站起身,倚着墙。他一动,温兆玉的伞也就顺势移过来,遮蔽漫天风雨。
卫衡挑了挑眉,唇角颇有兴致勾起一个笑。
下一瞬,他听见温兆玉淡淡问。
“三十钱一晚,有干净被褥,且不需要你脱光衣裳报答。”
“卫衡,你要住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