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无言中看尽对方眼里的温柔。
一片寂静之中,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周灯歌。
“我高考那天你会在门口等我吗?”
黎灯影似乎是没想到她的思路已经跳到高考了,情急之下不小心绕开了她的问题。
“五月份你还是不在……不回来住吗?”
周灯歌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难言的模样。
她低头,两只手的手指搅在一起,恰似两人心头各自的愁思万缕。
“我觉得……住在学校更加专心。”
黎灯影沉默半晌,让人不免怀疑他是否真的听到了她的话。
他们的状态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沉默、尴尬、干涩。
却又好像和那时不同了。
多了点暧昧,却摸不着。夹杂其中的谎言,倒是都很明白。
周灯歌看着依然在沉默的男人。
好一会儿,他终于点点头。“我知道了。”
少女悄悄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庆幸自己总算没有被对方牵绊住,还是在可惜对方真的不出一句挽留。
很快,话题就转移了。
黎灯影问起她高考的目标。
“我之前提过一句来着,你忘了吗?”
黎灯影摇头,“我知道你想学医,只是想再次确认,顺便探听一下具体的城市。”
见他说得这么诚恳,她没再追究,“想考去A城。”
周灯歌放下最后一个碗,黎灯影给她拿来一支护手霜。
男人点头,看着周灯歌仔细地擦着膏体,来回摩擦着手背和手心,香味明明停留在她的手上,却好像飘到了他这里。
“挺好的,挺适合你。”
周灯歌轻嗤,有点难以置信地望向她,“何来适合这一说?”
“你做什么都做得好,神圣严格的医生最适合你。再大,再远的城市也都适合你。”
轻轻吸气,周灯歌想再说点硬硬的话来掩盖自己的不断加码的心动,最终还是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转身走开前,她说:
“谢谢你。”
黎灯影跟在她身后出门,轻轻顺了顺她的马尾,替她把拢起的袖子翻回原位,“不用谢,灯灯。”
周灯歌到最后也没提及自己上大学后可能不再回来的事。
那是她和聂同春一起商量后的结果。
不想回来这里遇见那和和美美的一家,恶毒的爷爷、易怒的父亲、懦弱的母亲、讨嫌的弟弟。
想起母亲,周灯歌心里一阵发酸,像是被柠檬汁狠狠浸泡过一般。
她很少想起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想着逃避。
如果说家里的男人是魔窟,母亲则像是被夺魂的傀儡。
那样爱她的母亲,渐渐地在魔窟里被夺走最后一点意志和声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小男孩身上。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书籍,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房间》。
曾经,母亲为自己争取了“一间自己的房间”,现在,她却要把母亲遗弃在那里吗?
又或者,对于母亲而言,自己的离开不再会让她失落,而是让她解脱?
对母亲是这样,对黎灯影呢?
任由思绪纠缠着成为一团乱麻的时候,周灯歌离开了云停。
末了,她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黎灯影,心里想着,总会有机会和他说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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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灯歌原以为那会是和黎灯影在高考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但没想到,6.1那天,吃完晚饭刚要回到教室继续写题的周灯歌,突然被楼下的保安大叔叫住。
因为周灯歌插科打诨不挑人,所以不管是打扫卫生的阿姨叔叔,还是保安阿姨叔叔,都认识她。
黎灯影同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保安大叔经过她的必由之路。
门被关上了,因为太高,周灯歌碰不到顶,黎灯影贴心地在另一处等她。
收到消息的她匆匆走向校门一侧的铁栅栏,那里,有静静等待她的男人。
已是极热的天气,黎灯影却好像不怕热似的,戴着口罩,穿着外套。
“你怎么了?生病了?”
周灯歌焦急地抛出一个问题。
太阳快要落下,还没亮起的灯光晦暗,照得人总想着会发生些什么。
黎灯影眨眨眼,隔着口罩也能看出他在笑着。
“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
周灯歌半信半疑地点头表示明白了。
然后他给她递了一大一小两个袋子。
其中一个里面有两罐罐装的清补凉。
小袋子里则是一些牛奶焦糖太妃糖,是她最爱的糖,之前黎灯影给她做过几次。
“清补凉是我买的,太妃糖是我感冒之前做的,放心吃,早点休息。”
周灯歌把袋子攥紧在一只手里,看着栅栏外有些苍白虚弱的黎灯影。
空着的手在身侧张开,又收拢,向前伸,又后退,动作僵硬得像被操纵的木偶。
“高考完,你会来吗?”
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然沙哑了,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黎灯影点头,却明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答应都迟疑、缓慢。
周灯歌从来不是犹豫徘徊的性格,但是此时此刻,她亲眼看着栅栏外因为呼吸不畅微喘的男人,突然就从心底深处涌起一阵一阵难以言明的情绪。
抽丝剥茧般,她一层层地,想让自己的情绪被对方捕捉到,每剥开一点,又担心自己的心思过于明晃晃。
卡在半空中的自己,和面前明明离得很近却分外陌生的黎灯影,周灯歌分不清谁更奇怪。
更何况,清醒理智的周灯歌从来都明白高考对于她的重要性,反复涌起、又咽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六月九号见。”
闷闷的,他回答:“六月九号见,六月一号快乐。”
说完,他瘦了一些的手腕想要穿过栅栏,却不上不下地没能再向前,只是堪堪伸出了指尖。
想再缩回去的时候,周灯歌用手指挽留了他。
细细的指尖如同藤蔓,渐渐攀附,直至温热箍住了他的小指。
“约好了。”
聪明的少女用这样一个借口,让他们在冰凉的铁栅栏左右,触碰了不能留恋的体温。
无人知晓,只有日落是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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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竟然是这样快的吗?
周灯歌写完最后一笔时,想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这样薄的几张纸,承载着她这样痛苦的三年,一起交上去后,就算是告别。
难以言喻的失落涨满胸口,女孩收拾好书包,最后看了一眼不再属于自己的课桌,抬脚下楼,拿上自己早就放在楼下的行李箱,走向校门。
越接近校门,周灯歌越能感到失落再缓缓飘远自己,就像不会再回来的一片薄云。
现在,迎接她的是真正能够陪伴自己的喜悦。
她无数次慌乱地遐想,却又不敢深思的告白,就会在今晚。
黎灯影会给她做好一桌饭菜,在暖阳一般的灯光里,她会紧紧握住他的手,再慢悠悠地晃着,似是有意搅动男人的心神。
之后,她会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有没有喜欢自己。
对的,周灯歌才不会主动说喜欢他。
要用聪明的大脑,成功捉住男人先泛红的耳根和面颊。
其实周灯歌并不百分百确定黎灯影同样喜欢她,可她就是有那一股傲气。
她不需要去思考假如黎灯影不喜欢她会如何。
想到这儿,周灯歌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跑向了门口。
可是,熟悉的马路对面没有靠在车边的男人。
以周灯歌对他的了解,只要他想为自己做的事,从来不会有迟到这一说。
所以其实周灯歌在那一刻就明白了:
有人毁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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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下午明明燥热到让人难以心平气和,此时站在已经几乎空无一人的校门口的周灯歌却感到从脚底生发出的寒意。
几乎快要刺骨。
陪着她的只有保安阿姨。
她给周灯歌端来一杯凉白开,“小周啊,好不容易考完了,就先回家吧。”
少女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发誓要把脚扎进土地里。
阿姨轻轻拽了下她的手臂,周灯歌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
“保安亭里有空调,进去吧小周。”
不舍得让另一位女性为自己担忧,周灯歌跟在她身后,虚浮着脚步进了保安亭。
阿姨给她拿来一支冰棒,关切道:“家长没来吗?”
周灯歌后知后觉地缓过了神儿,点点头,又觉得只能在外面这样用“家长”定义黎灯影很可笑。
可笑的不是任何人,是他们的这段有始无终的关系。
她吃得慢,冰棒化得却快。
黏腻、甜蜜的液体很快流了周灯歌满手,她跑去旁边的卫生间洗手。
可是怎么也洗不干净,依然黏黏糊糊。
周灯歌的手就像是突然拥有肺的陆地鱼,即使拥有也不会用,怎么都呼吸不畅。
有人抽泣着,和淅淅沥沥的水声混在一起,辨不清晰。
周灯歌再次回到保安亭,和阿姨郑重道了谢,把自己的书送给了她。
她知道,阿姨要用这些卖废品。
最后,她板板正正地背上书包,拽着在红砖路上格外难行的行李箱,重走这条在遇见黎灯影之前走了无数次的路。
刚刚的消沉和颓靡早已难以寻觅,余下的只剩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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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早已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一位急得不行的年轻人来敲敲保安亭。
保安阿姨审视了他一会儿,“你找小周?”
“是啊!”
长得挺普通啊,不像是小周的家人……
保安阿姨撇撇嘴,“小周走了,五分钟之前走的。”
懊恼的唐睿拨出一个电话。
“哥,她走了。”
对方似乎沉默了很久,才有些嘶哑地回答“知道了”。
“对不起啊黎哥。”唐睿蹲在车边,焦急地搓着头。
对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没事,你答应我的事,做好了吗?”
唐睿瞬间站得笔直,脸上竟然捎带上了悲怆:
“是的,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