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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餐

    那天回去之后,等待周灯歌的依然是空荡又安静的房子。

    和自己的房间里那样水泥工业风的装潢不同,富起来的这家人已经“大发慈悲”地顺手把其他房间的所有装潢统一成了干净的米色。

    就在她忙于高考,没有回家的这段时间。

    她懒得在意这些。

    家里的燃气费又没交,她拿上钥匙去云停。

    打开冰箱后,周灯歌直愣愣地面对着冰箱一阵阵的冷气,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

    那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

    两根孤零零的黄瓜,一小包娃娃菜,一块开了一半的火腿。

    本来不显得凄凉,可在这样的大冷柜里,就不一样了。

    她关上冰箱,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

    周灯歌深吸一口气,稳住脚步走出厨房。

    不是黎灯影。

    唐睿笑得有点勉强,似乎是知道自己不占理。

    他抬高手里拎着的袋子:“给你带了吃的,黎……黎灯影最近被叫去一个重要会议帮忙了,所以错过了今天,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让你把放在他这里的平板拿回家,可以和他聊天。”

    周灯歌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很平淡地道了谢。

    然后随便找了一个凳子坐下开始吃。

    东西是好吃的,毕竟唐睿是挑着又贵又好的餐食买的。

    可唐睿坐到她面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却发现她似乎吃下去了,又似乎没有。

    见状,唐睿也不好说什么了。

    “之后我还会给你过来送饭的。”

    “不用麻烦了,”周灯歌细细擦干净嘴,平静地望向他,“我自己做饭,给你省点钱。”

    那晚,黎灯影给她发来信息。

    男人似乎很忙,发来的消息总是短促。

    【黎灯影:可以生我气,但不要不开心,祝高分。】

    【周灯歌:谢谢。】

    礼貌、疏离、装不在意。

    【黎灯影:过段时间回去,庆祝你高考结束,可以邀请朋友。】

    【周灯歌:别人不都是收到录取通知书才庆祝?不用了。】

    对面很久才又发来一条。

    【黎灯影:对不起,但我两次都会给你庆祝的,可以吗?】

    【周灯歌:……】

    躺在床上的黎灯影知道,这就是少女同意了的意思。

    他转头看着坐在一边的唐睿,“她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唐睿忙得脚朝天,偷闲给他翻了个白眼。

    “哥,你过几天就回去了,自己看呗。今天真是平白受了咱们皇上的一顿气。”

    黎灯影笑了。

    //

    6月23日下午,周灯歌被唐睿硬拉着去云停查成绩。

    “我说了没这么快的。”

    周灯歌下午正在家里睡觉,现在还有起床气,并不想搭理唐睿。

    黎灯影说好的要在几天后就回来,直到现在,还是只和她在6月18日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但那是周灯歌人生中第一次和人打视频电话。

    用的是黎灯影送她的礼物,最新款手机。

    黎灯影似乎是找不准自拍角度,随便找了个点就对着自己的脸了。

    不过他确实不挑角度,虽然周灯歌很不想承认这点。

    每过二十分钟,唐睿就表现得比她还着急,催她再查查。

    晚上六点,周灯歌有同学已经可以查成绩了。

    班主任特意打了电话问,可周灯歌就是还没查到。

    正接着聂同春打来的电话时,有人走进了云停的院子,她缓缓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来人。

    白色短袖,熟悉的黑色内搭。

    是黎灯影。

    看到他的那瞬间,周灯歌立刻就低下头,不想和他对视。

    专心地听完聂同春的报喜,周灯歌笑着恭喜她。

    黎灯影已经走了过来,唐睿向前,拍拍他的肩,这个动作在周灯歌看来别有一番用心。

    他就这样坐在了周灯歌的对面,托起下巴,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看正在不停说着话的女孩。

    周灯歌突然就忙了起来,瞧瞧自己脚上的鞋,再品鉴一下桌上的花纹,最后……

    最后她实在是觉得自己的头顶都要烫了的时候,聂同春恰好和她道了别,约好过几天一起商量填志愿。

    挂了电话,她缓缓向上抬眼。

    他在笑,“灯灯,好久不见。”

    这是周灯歌下意识的反应。

    可紧接着,她发现他轻颤的嘴唇和睫毛。

    他在紧张。

    周灯歌抿唇,又开口:

    “我要查了,你要看吗?”

    黎灯影点头,起身坐在她身边,唐睿也想过来凑热闹,被黎灯影赶出去了。

    “你怎么还没走?”

    “喂!用完我就丢掉我……”他边走边埋怨。

    周灯歌并没意识到,现在,空旷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快速地输好了信息,点开了成绩。

    小小的一条。

    她眼睛模糊了,只能看到最后:

    全省第67名,同分人数15人。

    !!!

    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随便找了个什么抱着,先是笑出了声,渐渐地变成小声抽泣。

    眼泪一颗一颗,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在柔软的布料上。

    其实周灯歌很明白自己会考得很好,但没想到是这么好。

    黎灯影凑近看清楚分数后,也环住了她。

    边拍她的肩,边夸她厉害。

    时间一点点流逝,黎灯影胸前被她哭湿的布料都被晾干变凉,周灯歌才稍稍缓过神。

    这时候,周灯歌才明白他们之间有多暧昧。

    亲密无间的距离,被空荡安静的餐厅无止境地放大、再放大。

    周灯歌很快地抽离对方的怀抱。

    “太好了,可以和同春一起读书了。”

    聂同春比她稍低一两分,这个分数去A城的理工类大学读能源化工专业绰绰有余。

    “是啊,太好了。”

    如果这时候周灯歌仔细看看男人,就会发现对方的眼睛含着似有若无的泪花。

    并不全是喜悦。

    那应该是和周灯歌认识以来,男人最易碎的模样。

    像是浓重不散的云。

    此时此刻的周灯歌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间,她快速给聂同春回了电话。

    两个女生隔空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中,已经可以看到无限美好的未来。

    偶尔,周灯歌会分给黎灯影一个眼神。

    他总是笑着,似乎是在鼓励她多说点。

    等到少女转移了注意力,男人又会垂下眼帘,仿佛刚刚所有的笑意都被卸除,浓重的云依然盘旋在他的周围。

    后来,黎灯影又把唐睿叫了回来,聂同春也骑了小电驴过来。

    四个人吃了一顿其乐融融的晚饭。

    //

    多年后,周灯歌想起那一晚还是止不住地会颤抖,嘴唇、手指,甚至心率,都会变得异常。

    聂同春和唐睿一前一后离开之后,周灯歌和黎灯影道了别。

    等她走到街道的另一头,和黎灯影之间,又用眼睛辗转了一遍情绪。

    男人还是喜悦的,只是有些不真切。

    周灯歌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6月27日见!黎灯影!”

    “好。”

    无形中又是一个承诺。

    走着走着,轻快的少女最后一丝笑容消失在某个瞬间。

    周灯歌看到那个房子,看到大亮的窗户,看到站在门前凶神恶煞的两代男人。

    一股不好的预感将她彻底席卷,她拔腿就想跑回黎灯影那里,甚至还在脑子里确认了一遍自己所需的一切似乎都在云停。

    可她还没来得及跑远,路口出现了妈妈。

    周灯歌的心霎时沉入谷底,但她认为自己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眼泪已经漫出了眼眶,周灯歌摇着头,一步步,试图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母亲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嘴唇不住地颤抖,似乎是想让她放弃抵抗。

    然后她瞅准了母亲身后的一道缝隙。

    跑!

    下一秒,周灯歌彻底万念俱灰:

    眼前一黑,有人自后方打了她的后脑勺。

    用一根很重的棍棒。

    /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灯歌躺在不熟悉的房间小床上。

    这不是城中村的房子,是那家人的新房子。

    这也不是她的房间,看上去只是一个没有装修过的小房间,自己睡的也是一拍就会簌簌掉屑的木板。

    房间能用来砸窗的东西都被拿走,只剩一张她无论如何也搬不动的桌子和被钉死的木板床。

    周灯歌立刻明白状况,但她下定决心,不能放弃一点希望。

    她看出去,幸好,买的是一楼。

    她苦中作乐地想,贪便宜倒还无形中救了她。

    窗户锁上了,她试着用身体撞,但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

    所以,周灯歌很明白,假如没有人从外面撞碎窗户,她永远也出不去了。

    黎灯影、聂同春,哪怕是唐睿……

    她安慰着自己,一定会有人来的。

    外面又是黑夜,看样子自己已经晕过去很久了。

    透过窗户,周灯歌看到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深呼吸几下,她开门,门没锁。

    那家人就这样坐在她的面前,他们长什么样子?

    他们好像是没有表情的,只有一张脸。

    周灯歌看不清了,后知后觉地,她发现自己被打的地方痛得无法忍受。

    意识过来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填志愿了,愤怒和绝望遮盖了她面前的一切。

    模糊不清的视线让她想干呕,胃里却什么都没有。

    人生第一次,周灯歌怀念起自己一个人住的房子。

    一会儿,那其中有人给她看了她和黎灯影的照片,周灯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吵得她耳朵痛。

    话里掺着污泥,又脏又臭。

    污泥飞到她身上,周灯歌像是被重物砸中一样摇摇欲坠,站不稳。

    想捂起耳朵却怎么也没有力气。

    然后是啰哩啰嗦的车轱辘话,一串接着一串,意思很明确:

    不会让她读大学。

    周灯歌提取这个信息之后,只觉得双膝一软。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绪,只记得自己顺势跪下,求他们,再也流不出眼泪的眼睛里是最后一点悲哀和恳切。

    即使已经表示自己会把钱寄回家,不会逃走,还是没人相信她。

    他们更要眼前的利益。

    跪到跪不动,周灯歌过度流泪的眼发涩,有无数的针扎在她的眼皮上。

    她摸了摸肿起的脑袋,现在后脑还是痛。

    今天几号了?

    她问。

    唯一的女声回答:

    6月26号。

    她扫了一眼没有脸的这一群人,仔细辨认了母亲的身影。

    啊……

    她藏在弟弟后面,正不知在看向哪里。

    弟弟笑得很开心,含着指头咿咿呀呀。

    “呃……”她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反胃。

    无止境地反胃。

    最后,周灯歌拖着无知无觉的腿,眯起看不清东西的眼,摸索着爬到墙根。

    光是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就要吐。

    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梦魇一样缠住了她所有有知觉的部位,皮肤每一处都像是被人用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疼。

    这种感觉让她突然想起老式电视机的马赛克,又像是蚂蚁成群结队啃食撕咬她的皮肤。

    周灯歌快要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咳嗽着,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

    爬回床上,周灯歌终于没撑住,睡了过去。

    /

    6月27日,那家人终于还是怕她死了,没人再来打扰她,只有母亲给她送饭,进来又出去。

    厕所她很少去,去的时候他们甚至要求母亲一起跟着。

    周灯歌感觉自己像被晾晒的牛皮一样,浑身被炙烤,水分渐渐流失。

    没有一处像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周灯歌鼓励自己要清醒一点,死死撑着自己快要散架的身体吃了点,就吃到一张纸条。

    母亲歪歪扭扭的字:

    不要违抗他们,过几天妈妈送你去个好地方,别再回来了。

    炎热的夏日,周灯歌脚底冰凉。

    她把纸条撕碎,随意一扔,飘散的纸屑像是人死时烧的纸钱。

    她很明白,她要的不止是个好地方。

    周灯歌狠狠吃完,用力盯着唯一有光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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