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郝仁算是个什么东西?别说是一个区区六澧山的首席病危,哪怕整个六澧山除姨母之外的人都死绝了又如何?”钱琰一反常态地将桌上手中的一叠奏折掀倒在地,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整个绛宫鸦雀无声,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一个本来就少恩刻薄而阴晴不定的继嗣。
还没有成为未来宰相的白梨匆匆沿着宫室的边缘走了进来,她安抚着钱琰,一面握着她的手悄悄说着话,一面慢慢递上一盏茶你也太过伤心了。郝仁是二圣钦定的首席,在修仙界中,他的地位仅次于元泮神女。中央对六澧山的管辖虽宽缓放纵,就好像对一切都闻所未闻一般,但别说是六澧山的首席生病,就算是临时的长老生病,呈报上来,也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只是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不凑巧,我看分明就是无法无天!”钱琰锦缎般的、深紫色的长发垂下,而白梨依然可以看到她厌恶的表情,就像是要把猎物绞碎的毒蛇的眼睛。她案下的,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颤抖,但她还是接下了白梨递来的茶盏,只抿了一抿。
白梨对在一旁的侍从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将地上散落的文件收检起来,抵到白梨的手心中,她整理了一下纸张的折损处。
“好在并没有撕裂,是件好事。”白梨微笑着抚平了纸上的褶皱,然而当看见桌山满杯的茶水和放在一边的、连盖子都没有打开的一层层餐盒时,白梨的笑容一滞。
钱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本就吃得不多。感谢你的茶,只可惜我现在吃着觉得没什么味道,再稍等一等吧。”她用手指了指白梨手中的一册奏折,白梨便打开细看了一会儿。
“并不是因为茶没有味道。”白梨望着奏折说道,“是为陛下身体和精力的缘故。”钱琰在担心钱多多的病情,其实人的阳寿将尽,并不是一种疾病。所以人们说生老病死,如果衰老与死亡应该算作是一种疾病,那只能说这是一种为人之病。
确实也如钱琰所说,她饮食方面自小挑剔,但凡有半点不合胃口之处,便不会再为难自己多吃一口。但这和她吃得很少,并且自现在越吃越少的情况无关。对于钱琰来说,不为人知的焦虑、悲伤、愤怒,这些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是一种恹恹无味之感——绝对不是感觉不到饥饿,而是没有足以支撑他们去改变现状的渴望。
如果一直被这种感觉困扰,就像人出生就有手脚,就不会觉得有手脚奇怪一样,只把它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所有人都不觉得钱琰不吃不喝有什么问题,他们对钱琰关心备至,有些人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但这种忽略的认识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顽固。
钱多多照例送来很多吃食,这很正常,她喜欢送给别人东西,只是最近送得更多了,但也在可以预测的范围内。但是偶尔会收到两句叮嘱,这很不正常,因为叮嘱总像是一种束缚,至少是一种啰嗦,而钱多多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自由而最没有耐心的人。钱琰看出了钱多多的异常,她没有意识到这让她更加吃不下东西。
“郝仁似乎病得很重,自神女回到黛宫陪伴陛下后,他每天都在呕血。”
“仙人也会生病?”钱琰冷笑,“真是闻所未闻。”
“这么多人都提到了同一件事,这不会是个骗局。况且,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白梨说道。
“要么他们都是骗子,要么他们都是废物。”钱琰说道,“无论如何,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钱多多和钱朵朵站在皇宫高高的天台上,瞭望着这城市中的一切。
岁月改变了这一对同年同月同日而生的姐妹,未有血脉之亲但更胜亲人的人们往往带着虔诚到几乎算是迷信的期望向苍生许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因为谁也无法改变以及发生的,哪怕是自己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而这一对生而得之的姐妹则不然,从芍药园,到芍药之国,她们已经得到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幸运,以此为代价,必然牺牲了那渴望把不可捉摸的感情变成几乎可以明确界定的亲情和不再会有任何波澜起伏的结局的不安。
为服用还丹的缘故,钱多多对这个国家进行了将近百年的统治,让在瘟疫、饥馑、无休止的徭役和恐怖的悬教以及悬教背后为一切让人之为神的仙术感到着迷的暴君的控制下的人们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仅仅只是因为得到了这几乎是微不足道的、让人得以喘息的机会,在这片大陆上生活的所有的人们便再次把这一片被血和火染红的大地建设得像是金秋广阔无边的麦田一样地丰饶。然而就算是服用了还丹,凡人也不比仙人,百年的时间很长,但现在看起来也好像就是弹指一瞬,无论是暴君还是圣君,这位帝王的统治都将因为她的寿数已到而迎来终结。
周围已经像是过去在战场上拼杀时的伤痕一样爬满了她的全身,钱多多笑着往北方指去,“你看那里!”像是不知道死期将至一样,她笑得很开心。
“很多的天灯”钱朵朵回答。
“不是。”
“很多的星星...像是弯刀一样的月亮。和我们离开芍药园的时候一样。”
“抱歉,我完全不记得了...”钱多多心虚地说道,“再看看,看,就是那儿!”
钱朵朵顺着钱多多的手指看去,就只是盯着他的手指发愣而已,无边的黑夜之中,闪闪发光的,我的姐姐。无论怎么看,都是黑夜的世界。
钱朵朵灰色的、先知的眼睛,像是因为无为虚空而无所动容的表情,深深地看着远方,天地一黑,万物无光。“那就是地上放灯的人家了。”能够放出明灯的家庭,满天空的星星,满天的灯,人力和自然永远无法相接就像是天灯永远无法靠近星星,但天灯很近、很明亮,像是心中的太阳。能够放出天灯的家庭,他们的家比天灯更加光辉灿烂,就像能分给其他蜡烛火光的蜡烛必然有着茂盛的火焰。
他们很幸福,为此钱多多也很幸福,她笑着说,“当然!”满是炫耀的语气,天知道她在炫耀什么,漫山遍野的天灯,漫山遍野的灯火辉煌的家庭,暖橙色的光亮,在黑暗中,无比显眼地片片相连,就像是盛大的拥抱。钱多多用手撑着新修的城墙上亘古的坚石,踩着石头的缝隙往下探去,她银白色的头发,迎着火光,远处的低调温柔的橙色映在她她的头发上,炫耀而刺目到让人流泪,风吹动她的头发、她的衣襟,她就像是闪烁着光芒的河流的笑声,她的自得自满与深深地孤独,“我治理的国家,夜晚比白天还要明亮。”
“就是这个方向,往北,你看,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吗?”钱多多问道。钱朵朵的衣服披在多多的身上,而多多纤细的手臂上,正是被压出的睡痕。晚风吹冷,万籁俱寂,把灯光都吹灭,浓睡的夜晚,而钱多多如梦方醒。
“黑暗。”钱多多手指之处,沉郁而美丽的夜晚,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混淆钱朵朵的视线。
钱多多金色的眼睛笑起来,“是六澧山。”
告别了钱朵朵,钱多多从高台上走下,楼下也遣散了所有的卫兵,钱琰看上去怒气冲冲,她问道,“你为什么让他们走?”
“你又为什么让她们走呢。”钱多多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钱琰。
“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钱琰。”钱多多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钱琰咬牙切齿,“并不。”
“你已经等了多久了?”
钱琰没有回答。钱多多说道,“既不吃饭,也不睡觉,你也想要修炼么?”
“你知道我不想。”钱琰冷冰冰地说道,夏夜,山上的风冷得就像是朔风,而钱琰穿得很单薄。她踩着平底的鞋子,钱多多笑了,”你每次见到我,就会矮上这么半拳。“她比划道。这让钱琰觉得语塞。
“我不知道是应该祝你未来都不需要再为某一个人而穿上平底低跟的鞋子,还是应该祝你未来可以永远穿平底而低跟的鞋子,毕竟这很方便。但也许你自己会觉得有些不自在,你是怎么想的呢?”钱多多问道。天亮之后,她将走向死亡。钱琰会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新的统治者,不会再有人仅仅是存在都好像是对她的一种鞭策,但这意味着,那好像就是失去了一个让人心痛的存在,就像心失去了它该有的感官。
钱琰低着头,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年轻的继嗣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了刺青般印刻的咒文,从脖子到胸前,就好像在燃烧,但钱琰袒露它们,就像是袒露自己的欲望,悬教的痕迹。她异色的眼睛,青碧如美玉,而灼烧的红色似玉上之瑕,高挑的个子,侵略性的长相。她美得让人感到恐惧、恐怖。而她也乐于向他人不断地施加压力——她自己的个性。
钱多多说的是对的,在钱多多的面前,钱琰总是穿着更加夸耀的、更大胆而尖锐的衣服,但总是卸下让她那穿上几乎就能让她俯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的鞋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只是一种诱惑。
“你去了哪里。”
“你身旁不能没有卫兵。”
“我去了天宫,看到了天帝,那儿没有卫兵。”钱多多笑着回复道。
“不可能。”
“我从不骗人。”
“所以你要欺骗我。”钱琰冷漠地说道,“如果真的有天帝,那么她不应该让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劳累、苦痛、饥饿、杀戮。她不应该把洪水泼在地上让他的人民不得不背井离乡!”
“她不应改让草木衰落...”钱琰的语气压下去但她愤怒地在颤抖,“她不应该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她不应该让月常缺,她不应该让人只有有限的寿命而却有着无穷的困惑!”
她愤怒地咒骂道,直到她愤怒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她的手搭在早已走下的钱多多的肩膀上,她低着头,不去看,因为泪水像是串珠般留了下来,再也看不清了。
“如果真的有天帝,你你不应该笑着对我说这些话。”
“你应该好好活着,你应该愤怒,你应该想要杀了她。”
“就和我一样。”
“不。”钱多多否定到,“你和我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而且你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还想要不断地强化它。你想要告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我钱琰和你们不同!”
钱多多看着钱琰,“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和你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你无法知道我的想法就像你曾经不知道任何人的想法一样,你只能知道你自己的想法。而我觉得——”
“天就要亮了,你应该得到休息,就像我也应该得到休息一样。”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我觉得是,就是。”
“我讨厌太阳。”
“你喜欢它。就像你喜欢所有美丽的事物一样。”钱多多握着钱琰胸前玉竹和玛瑙的项链,那就像是潇湘妃子所泣的红泪。“到了该说晚安的时候了。再见,我的孩子。”
钱多多干枯的手臂推开钱琰,钱琰危险而有力、不可捉摸,就像是一只纹路冷而纷呈的巨蟒,但她轻易地被推开了。意识到这一点的钱琰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她就在身边,她走远了。留下来?追上去?都可以,都不行,钱琰看着钱多多离开的背影期待着永恒的夜幕而憎恨夜幕让她一切都变得无法看清。钱琰的手摁在她被推开的手臂上,就好像她被箭矢贯穿而身负重伤。她看着她的背影,远走,而她停留在原地。“再见。”钱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她总是感到不可思议。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百年以后,我也会被狼狈地打回原形就像遭到了封印。所以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
第二天,钱多多去世的消息从黛宫传遍全国。郝仁的死讯从六澧山传来,与此同时,师祖钱朵朵失去了音讯,六澧山的长老李攸源奉命将可以管制约束修仙界的芍药花符交还给了继君钱琰。钱琰握住花符的手在颤抖,她深深地看着李攸源,眼里就像是有不能够化解的仇恨。芍药之国的故事告一段落,而芍药园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