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无尽的稻田里,草帽的阴影,半是遮挡,半是火辣辣的灼烧。大地蒸腾着、蒸腾着,把地上的一切都烤至深黄。金色的热暑,脸颊的汗不断地下滴,滴到如同荒地野草般芟荑不均短胡须里,滴到地下、地底、滴入宛如大瓮之腹的、凉嗖嗖的黑暗中,一切都消失了。锄头巨茧的手,缩回来。腐朽掉。没有分别。金色的天边,不,暗灰色的天边。枯败的稻草杆下连泥泞的积水都不存在,泥巴的小路,干硬如心眼。不断地搜寻、搜寻,没有边界的干草的世界,越来越冷,越来越疲惫,想要放声大叫的时候。仙人睁开了他红色的眼睛。
在无数缠绕的丝线中唯一的空隙,两个人之间,不被任何世缘的红线所牵绊,彼此只有水流般的气息彼此涨落。
“哈哈……哈哈哈……”从软床上支起身体的仙人垂坠着脑袋,像是要被银白的长发撕堕到地板上,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嶙峋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就像是要作碎骨崩裂。他深红色的兽眼紧盯着眼前的孩子,像是要把她们从画面中撕下、团起、嚼碎以至消化或干呕,“你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仙人落不下的手,高挑着眉毛,他轻蔑的神情里没有骄傲,话语血雾的淡粉色,刺激的气味,“如果你们不能够毁灭这一切,我相信,你们的下场只会比我还要悲惨千倍。”——这是恢复智识后的仙人对多多和朵朵说的第一句话。
钱多多将要引弓洞穿猎物的眼睛,爽朗到足以让人为她的态度感到迷惑的笑容,她紧盯着眼前的老人,斜支半步,几欲将仙人的视线所侵占。相并的朵朵被遮蔽,她长睫之下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先生自重!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孩子说这样的话!”扰乱的红线奔袭如江潮,从泥潭的死水中挣脱、涌动、声势浩大地倾覆,站在一旁的卫铎的大手在仙人脱口的瞬间紧紧地将孩子们揽入胸空,他因为克制而颤抖的双手搂住她们,捂住了她们的耳朵,也将她们的视线往自己的身体与阴影的黑暗中带去。这位看似爱惜羽毛的男子浑然不觉自己的失态,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质问着眼前枯朽的老人,“我的小女儿救了你,在你昏迷的这三天,她一直都为你这样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感到担心。闻闻这药味,看看你自己所在的地方吧。你确实是刚刚醒来,而哪怕只是在今天,这两个孩子关心你的身体情况,因而前来陪着你的时间也够久了!你以为为什么你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她们?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够如此无礼?我警告你,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无论你是不是病中。我都会把你赶出芍药园。”怀中的钱多多蹭着父亲散落的粉红色的长发,她贴着妹妹的肩膀和脸颊,把卫铎挡在眼前的衣服连着手臂轻轻往下拽动。
靠窗的座位上两个脚踏的小凳子,滚水的声音,闻不到药味,就像也无从闻到泥土与稻田的香气,久远到连想象都从本以为会亘古的记忆中挥发、丧失、污染了重要的前中调。侍从在身边的锦绣的人们,沉默的嘴,聪明的眼,麻利的手脚。窗外尚有些寒气的、阳光的早春,卷起的书本翻过了大半,随风卷帘的已知压实薄薄的未知,对将要面临的一切都游刃有余的的样子。
眼前这个石榴籽般团抱着孩子的男人并没有在说谎。仙人用模糊的记忆锚定着现实,仅仅有着陌生的灵感。他能支配这样的房间,也就能够支配我。——在很久很久以前。
失去了遥远的过去的人,对近前的过去也无法把握,记忆是缓慢的坍塌。此时此刻,卫铎紧盯着他的眼睛就是数天前感到不可置信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而卫铎捂住多多朵朵眼耳的手,就是那时扼住仙人脖颈将他血红的眼睛紧紧埋藏在众人的眼睛中的那双染着同样血色的长指甲的手。
水上圆月的拱桥,佳节,高高抱起最疼爱的小女儿的父亲,欣慰而伤心的神情,河灯迟迟,花灯舒舒,盏盏天灯的高飞。在吆喝声中,好像更受到鼓舞的闪亮的灯会。距离的真湖黑白分明若一枚巨大的眼睛。在因为人为的光亮而更加黑暗的黑暗中,钱朵朵的手指指向近得几乎就要站在深窟的湖面上摇摇欲坠的老人。这个话说得很少又很奇怪的小女孩很难理解,银白的月光照成金灿灿的鹅黄。只在这一瞬间,卫铎完全理解了朵朵想要说的话。腿脚来得比大脑还要机动,他几乎是飞了出去,海潮人群作巨舰的浪花般击散,天灾的狂风,由远及近,比坠落地速度更快,至暗的月亮里他放下女儿,岸边。水中,他捞出一把水淋淋的骨头的身体。接连坠水的声音惊起喧杂的人声,带着对方挣起时的飞溅的水花翻没了周身祈福的河灯。不幸。这是卫铎在月光下看到褴褛的老人打湿的白发中猩红的兽眼时,唯一的感觉。他像是握住匕首一样握住它。
悬教。来不及思考,月光太明亮了。卫铎的手先于一切的理智,脱出去,按住老者的脖子就像是擒拿。就是擒拿。愿宽大的袍子与水神能够遮掩他的罪行。他捧着对方的脸像是要为其梳理,眼泪和头发的流水一齐下落,“叔叔,回来吧!你看你再干什么。”他环住对方的手像是交颈的天鹅一样优雅,而卫铎想要杀了他。善良而了悟的看客见此皆有些唏嘘,“有什么能够帮到你们的吗?”有人关切的询问道。卫铎遮挡着老人,说话的声音悲痛而哽咽,其实众人早就帮助地围绕在岸上孤零零的朵朵的身旁,紧张地照看着她。“水里太冷了。你披我的衣服吧。”放灯的游人不为自己刚刚放入河中就惨遭翻没的漂亮的河灯可惜,为两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现况可惜。卫铎湿漉漉的头发下湿漉漉的眼睛,他用两件递来的衣服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老人,就像是太害怕对方着凉了。“不知还有一件事能否麻烦您?”他着凉的声音,不忍离去的好心人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还请麻烦您为我把武信街头等候的驾驶叫来,我不敢离开他们。”其实只有她。卫铎说着便拔下了头上的玉钗作为信物,“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希望这枚玉钗最后能有幸作为我略尽感谢的礼物。劳烦你。”本就相距不远的车马很快地赶来,驾驶双手为无时无刻不搀扶在老人身侧的卫铎捧上了手帕中将湖水擦拭干净的玉钗。河流圆碎的月亮中,莲花河灯般的好心人拂袖而去,笑语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