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很喜欢秋天。
临安的秋天很清爽,常常都是万里无云。
而边关的秋日,却黄沙漫天。
关阙也藏着心事,他原本不想把凌云牵扯进瑾王的事情中。
而现在,她想要入局,也必定会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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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客栈外,沈琏一行人整装待发,准备上路。
他刚踩上脚凳,便见拐角走出来两个人——关阙牵着马,凌云坐在马上。
周遭的壮汉侍卫们立刻拔剑警觉,张墨听到动静也掀开车帘查看,见到凌云的那一刻,他长须颤了颤。
他诧异的是,她还敢回来。
而且是这般光明正大的。
好似死刑犯在刑场逃跑之后,还有勇气回到刑场挑衅问斩官一般。
当然,诧异的不止张墨,还有沈琏,不过,他更多的是兴奋。
沈琏踢掉脚凳,扒开侍卫,走到凌云马前:“阿云,你回来了。”
凌云忍住厌恶,笑答:“沈公子,你说得对,与其躲躲藏藏,不如你跟你回临安。”
张墨不语,细细观察着局势。昨夜他派出的人一无所获,他警告过他们不要暴露身份,只是,要猜到是他的手脚其实也并不难。
按照张墨原先的打算,无论凌云有没有猜出来想杀她的人是谁,他都打算在边境将她斩草除根的。只是她身边有个武力高强的人护着,他很难近身。
沈琏听到这样的答复,自然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但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向张墨。
张墨只思考了一瞬,便默默点了点头。
毕竟是要斩草除根的,带在身边还省去了四处寻找的麻烦。
张墨缓缓下车,步履稳重走到他们面前:“楼小姐肯回来,自然是好事,不过是否能留在沈府,还需禀明家主后再做决定,不过在下相信,楼小姐是二公子看上的人,家主自然不会为难,必定会想方设法保全楼小姐。”
说这话时,张墨死死盯住凌云,宛若一把尖刀要刺破她的心脏,看透她的内心。
只是凌云经历了这么久的逃亡,她的内心比她相信得还要坚强。
她镇定自若:“这是自然。”
张墨看向沈琏:“二公子,家主吩咐的事情要紧,恐怕挪不开人手送二小姐回去,不如就让二小姐跟着我们吧。”
沈琏激动:“当真?”
张墨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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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沈琏的要求,凌云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关阙则跟在队伍后面骑着自己的马。
沈琏的马车一如既往的大,凌云紧靠门边坐着,与他保持距离。
沈琏抬头,见凌云乖巧蜷缩在一团,莫名勾起唇角笑了一声。
凌云看向他,用眼神问他在笑什么。
沈琏便答:“我真以为你会蠢到为了一个江湖中人拒绝我,那这就不是我认识的楼凌云了。”
凌云气笑,反问:“沈二公子认识的楼凌云是什么样子的?”
沈琏细细思考,认真作答:“初见你时,是在一场诗会,人人都来敬我酒,唯独你对着一池春荷独酌,那时,我就觉得你和临安其他小姐们不同。”
凌云语气平淡:“性格不同罢了,劳您区别对待。”
沈琏摇摇头:“可你也对我有意思,不是吗?若非楼氏出事,我们也该拜过天地了吧。”
凌云垂眸:“世事无常,未发生之事,何必过多纠结。”
沈琏定了定:“阿云,你变了。”
凌云攥着裙子,看向他:“我不该变吗?”
沈琏不再接话。
他是想说她变了,不再是他记忆里那般温柔大方,变得说话咄咄逼人,像浑身长满了刺,碰一下都疼。
但如她所说,她不该变吗?
她需要尖刺来保护她,只有这样,她才能活着。
沈琏忽然心疼起来,心中暗道,他一定会让她的尖刺,慢慢消失的。
另一边,关阙骑着马跟在队伍的后面。
因为主家的接纳,这些壮汉侍卫也对关阙的敌意消散了不少。
但他们训练严格,关阙好几次想套话,都被他们瞪了回来。
他也只好作罢。
也许是经过枫林客栈的变故,车队没有再停下,只在中途短暂休息过几次。
休息过程中,张墨不断前来试探凌云为何变了主意愿意回到沈琏身边,又或者她是否知道那夜刺杀是他所为,但都被凌云巧妙化解。
总之,她努力扮演着一名幡然醒悟的无辜少女,不求别的,只求活命。
终于,在不眠不休走了两日后,凌云见到了北州的城门。
车队浩浩荡荡进了北州,不过关阙发现,此次入城,沈琏隐去了本名,而是以富商的身份入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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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一行人熟练到了一家客栈,甚至不需要问过沈琏或者张墨的意思,侍卫们就见他们带到了客栈后院,拴马的拴马,停车的停车,仿若来到了自家后院一般。
沈琏一路走来也很疲惫,带着凌云径直上了二楼客房。
“阿云,这里云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就别处去了,就待在客栈,知道吗?”
凌云本来就没有要出去的打算,扯着嘴角笑了笑,又试探问答:“好,你也是,出去的话最好多带几个人。”
凌云忽然的关心倒让沈琏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
“放心,这次来主要是谈生意,见见客罢了。”
沈琏落座,凌云为她倒了一杯茶:“生意?朝廷的规矩,官员不允许从商罢。”
沈琏接过茶:“是了,所以这笔生意记在我名下的,实则都是父亲和兄长在打理,这次也是他们忙不过来了,所以让我亲自过来。”
凌云含笑:“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我记得你以前志在从军。”
沈琏吹开茶沫,抿了一口,不算好茶,故而他皱起了眉,但鉴于是凌云倒的,他也不好放下。
“如今四海升平,正值盛世,天子亦无开疆扩土的打算,从军不是妙举,我又无意官场,其实,做做生意,落得清闲自在,挺好的。”
凌云强行维持住笑容,道:“原来如此。”
原来,他本就是这样。
那些宏伟的话,不过是少年无知,说过也就忘了。
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和他成婚了。
“不知沈伯父做的是什么生意?”
沈琏喉咙发出一声,却忽然又止住了,他轻咳缓解,道:“没什么,小本生意而已,阿云你先休息吧,我找张先生还有些事情。”
说罢,沈琏便逃了。
凌云望着他剩下的那杯茶水微微出神,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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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关阙趁机溜了出去,目的地是矿场。
路途中,他放飞了一只信鸽。
凌云不曾过问关阙的行踪,她以为他是去处理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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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州的天黑得很早,秋日申时过半天就黑透了。
凌云下午出去转了一圈,有意无意绕到了张墨房门外,听见两人说话,他们似乎约了人今夜戌时见面。
凌云慢悠悠吃过饭,趴在窗户边上发了一会儿呆,这间客栈不在北州城的主道上,但却热闹非凡,街道上商铺酒肆一应俱全,来往之人数不胜数。
不过,停在对面铁匠铺门口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引起了凌云的注意。
那架马车再普通不过,从凌云坐在这里,便未挪动过,车里似乎有人,因为凌云看见有小厮从车厢窗户递了东西进去,但那人一直没下过车。
铁匠铺的伙计也到车边说过几次话,说的什么听不清,但也只是隔窗相语,不曾见到车内的人。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人终于露面了。
竟是一名女子。
她穿着简约大气,梳着一头时兴的夫人发髻,显得华贵优雅。
而后,她径直朝客栈走来。
凌云默不作声,轻轻关上了窗。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围棋,抱着棋盒走了出去。
沈琏的门口被侍卫守着,凌云镇定走了过去,果然被拦下。
但侍卫们知道主家对她的态度,故而也不敢太过无礼,只能恭敬道:“楼小姐,二公子现在不便见您。”
凌云微微一笑,故意大声道:“我是来找二公子下棋的。”
这声音果真惊动了沈琏,只见屋内传来一声:“让她进来。”
凌云走进屋内,发现张默也在。
她欠身,笑道:“我说沈公子为何不见我,原来是张先生也在。”
张墨盘腿坐在榻上,沉默不语。
沈琏见凌云抱着棋盒,便知她来意:“的确许久不曾和阿云切磋棋艺了,只是眼下我和张先生还要见一个故人,阿云,明日我再来找你可好?”
凌云也不过纠缠,爽快应了一声好。
她低垂眼眸,转身之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只听侍卫禀报:“二公子,司徒姑娘来了。”
张墨眼眸一转,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凌云,又看了一眼沈琏。
沈琏起身,答了句:“让夫人在风颂包间稍后。”
说罢,他还不忘向凌云解释了一句:“司徒姑娘替我们管着这边的生意。”
凌云微微欠身,推门出去。
司徒稚还没走远,听到开门的声音微微回首,刚好对上了凌云的目光。
交错间,两人默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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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凌云半开窗户,又看了一眼那马车。
确认沈张二人同司徒稚去了风颂包间,凌云壮着胆子出了客栈,径直朝那架马车走去。
只是,没等她靠近马车,铁匠铺的活计便闻声赶了出来:“姑娘有事?”
凌云随口一诌,道:“敢问司徒府怎么走。”
那伙计一怔,警惕道:“司徒府?姑娘找司徒府做什么?”
那伙计不自觉瞟了一眼对面的客栈。
凌云轻笑:“你认识?”
那伙计上下打量一番凌云,试探性问道:“你,是沈大人派来的?”
凌云默然。
那伙计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里面请。”
凌云跟上去,以不变应万变。
那伙计请她进了屋子里,才问:“姑娘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吧。”
凌云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扫视了一圈店铺的环境。这家铺子店面不算大,在这条街上也并不起眼,墙上挂满了铁制的炊具农具,倒不见兵器的痕迹。
那伙计见凌云不吭声,便道:“姑娘放心,我们对外一律不做兵器生意。”
凌云听罢,微微点头,依旧不说话。
那伙计始终弓着身子,对着凌云很是紧张。
但也有一半怀疑。
凌云淡然不惧,抬起步子往里走了几步。
那伙计终于忍不住,道:“姑娘,还请明示,我家小姐刚刚进去,您出来,到底所谓何事?”
凌云问道:“司徒姑娘,是你们这的老板。”
伙计答:“名义上不是,小姐和这家店铺没有关系。”
凌云点头:“如此就好,账本拿来我看看。”
那伙计松了口气,原来是来查账的,他一边翻找账本一边道:“还请姑娘转告沈大人,我们绝不会背着大人做别的生意。”
凌云结果账本,草草翻了几页,这账本做得极好,可谓是天衣无缝。
但她不信。
凌云赌了一把,随手一扔,道:“不是这本。”
那伙计愣了愣,喉结滚动一番:“姑娘是想查矿场的账本?那账本不在铺子里,若沈大人要看,还请稍等一日,明日我去矿场取来,送到客栈里来。”
凌云眼神一横:“你耍我呢,知道我们要来,东西还不准备好?”
那伙计微颤,道:“以前,沈大人从未查过账。”
凌云轻笑:“不查,是因为信任。”
那伙计抬手作揖鞠躬:“多谢沈大人信任。”
凌云又道:“罢了,不在就算了,今日我来过了,就算是能交差了,若有人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
那伙计立刻明白,笑道:“姑娘放心,姑娘的差事办得极妥。”
凌云应了一声,又不慌不忙回到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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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风颂的门才打开,凌云坐在窗边,悠悠看着下面。
那司徒稚上车之后,伙计也跟着走了。
车内,伙计将凌云的到来如实说了一遍。
司徒稚轻笑一声:“查账?”
那伙计道:“不知来意,但总觉得蹊跷得很。”
司徒稚道:“我,刚刚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