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

    北州的铁矿场距离城池并不算远,就在近郊的一座山上,只是,山的背后,就是一片荒漠,那里曾经是北漠旧国的故土。

    说起来,关阙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他纵马赶来,刚入山,便见路上设有关口。

    他记得,这座山曾荆棘密布,人迹根本无法涉足,连军队都需要绕行,如今竟被开采出来了,也是奇观。

    见面生者闯入,守关人立刻围了上来,关阙仔细观察,发现他们并非朝廷中人,只是训练有素的普通武侍而已。

    只见带头的问:“什么人?”

    关阙淡定从怀中取出瑾王的信物,那些武侍看见,对视一眼,立刻散开。

    带头的那人细细确认过信物后,亲自来请关阙下马,一改凶悍语气,谄媚道:“原是殿下的使客,失敬失敬。”

    不过,他还是发出了质疑:“以前不都是葛先生来传话吗,葛先生今日还好?”

    关阙目光深邃,斜睨他一眼,那人便噤声不敢再言。

    而后,关阙将缰绳扔到他手里,大步往前走着,那人紧随其后,因关阙身份特殊,无人敢阻拦。

    进入矿洞后,关阙顿时明白为何这座吃人的山,能在短短五年内被开采出来——

    他所见之景,是无数赤膊的男男女女,不分昼夜的挥锄凿壁。穿着盔甲的武侍随处可见,两两组队巡逻,专找偷懒的人,找到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有些人并不是偷懒,只是被绊倒了,亦或是换工具的间隙,也会挨一顿鞭子。

    他们打人毫无理由,好似只要气肺不顺,就能随意挑选一个幸运人打一顿。

    而领关阙进来的那人却这样问道:“大人,可是瑾王殿下派您来监工的?哦,是这样的,东南那批货很快就齐了,本来最多三日的,但前两日下了一场雨,矿底有些坍塌,埋了两个人,停工了几日,眼下已经复工,很快就能赶上进度。”

    关阙咂舌:“埋了两个人?怎么处理的?”

    那人笑答:“大人,您跟属下开玩笑呢。这些人的身契不都在殿下那吗,生是殿下的人,死自然也是殿下的鬼。”

    关阙沉默了。

    那人却以为是因自己没上报而惹恼了使客,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他咬牙塞了一张银票在关阙手里:“大人,这个您手下,就当是我们初次见面,孝敬您的。这矿洞里阴暗潮湿,您拿好,去山下歇歇脚喝个茶吧。”

    关阙望着手里的大额银票,颇感意外他一个小小的武侍,竟能随手拿出如此大的银钱,可见这矿洞的差事油水之大。

    为了不引起怀疑,关阙收下了银票,还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属下左志丹。”

    关阙微微颔首,答:“我记住你了。”

    左志丹笑而不语。

    走出矿洞,关阙依旧觉得压抑,便问了一句:“这些人什么来路?”

    左志丹微微挑眉,疑惑看向关阙,这不应该啊,跟在瑾王身边的人,竟会不知这些奴隶的来路。

    察觉对方怀疑,关阙便解释道:“我刚入瑾王府,这是第一个任务。”

    左志丹微微挑眉:“原来如此,能得瑾王殿下赏识的,必定都是人中龙凤。之前这些事都是葛先生一手操办的,大人不知道也正常。他们都是丘宓送来的。”

    “丘宓?”

    “是的大人。”

    “丘宓是谁?”

    左志丹噎住:“这...属下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也接触不到这层消息,只知道一个名字,若大人想知道内情,或可去问葛先生。”

    正说着,又有一人来报:“左大人,临安来人了。”

    左志丹一听,下意识瞟向关阙,他心里不禁骂道,今日怎的这么热闹,瑾王悄无声息派人来查就算了,怎么临安也来人了。

    左志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是沈大人亲自来的吗?”

    禀报的人噎住。

    关阙却道:“是沈二公子。”

    左志丹听到这也松了口气,不过他好奇:“大人怎么知道?”

    关阙勾了勾嘴角:“我来,就是为此事。”

    左志丹不言,他彻底明白了,两派地争斗,正式开始了。

    作为虾兵蟹将,要想不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当成一个透明人。

    但显然,关阙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还需要更多的消息。

    他屏退所有人,和左志丹在木架临时搭的棚子下对坐。

    矿场没有好茶,却有好酒,关阙先是干了一杯,也不劝酒,放下杯子只道:“左大人,也不瞒你,瑾王给我下发的任务,是取沈炜的项上人头。”

    左志丹正抿了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听了这话登时呛到肺里,咳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天爷,这是他左志丹能听的话吗?!

    倒也不必跟他交代得那么清楚。

    他只赔笑。

    关阙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旁的殿下也没交代清楚,左大人,您说,我该杀吗?”

    左志丹绷着脸,强行扯出一抹笑来:“该与不该,大人自有定夺。”

    “殿下如何得知,沈炜会来北州?”

    “属下不知...”

    左志丹被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瑟缩捧着酒杯。

    关阙提醒他:“左大人,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沈炜的二公子眼下就在城中,我本可不来这矿场一趟的,虽不是沈炜本人,但手起刀落,杀了沈二公子也能回去交差。可你猜猜,沈炜会就此罢休吗?那可是他亲儿子。”

    左志丹皱着眉:“大人什么意思?”

    关阙道:“殿下的这个任务,是在考验我,却又不告诉我实情。若出事了,他大可把全部责任推到我身上,可若是我能全身而退...左大人,我不过也是想活命罢了。”说罢,关阙将那张大额银票推到了桌上,既换了人情,又送走了这烫手的山芋。

    左志丹还是警惕:“大人,殿下为何让你来这杀沈炜属下不敢妄下猜测,殿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左志丹还在试图说服自己,关阙也不急,该说的他都说了,他相信左志丹自有判断。

    果然,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

    半晌后,左志丹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大人,咱们也算即将共历生死了,我左某认你这个朋友。”

    关阙失笑:“左大人,我也不需要你做些什么,我只想知道,其中的利弊关系。”

    左志丹闷了一口酒:“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矿场,是瑾王殿下的人发现的,本以为是个小矿,瑾王殿下派人挖了两天,越挖越不对劲,又找了好多经验老道的人来看,才确认这是个大矿。”

    关阙问:“大矿,应当上报朝廷吧。”

    “按道理是,但...咱们瑾王没有上报,后来意外被前往北漠谈判的沈炜沈大人撞见了,瑾王为了堵住沈大人的嘴,只好将这矿场的营利割让一半给沈大人,不过这沈大人也不白拿,常会送些买家和人手过来。”

    左志丹抬抬下巴:“你方才在矿洞里见到的那些人,就是沈大人送来的。”

    关阙低眸:“所以,你刚刚口中的丘宓,便是沈炜。”

    左志丹啧了一声:“不是,我猜应该是一个中间人,这种事情沈大人怎么可能亲自去做。”

    “既如此,殿下为何要杀沈炜?灭口?独吞?”

    左志丹痛苦叹了口气,又狠狠闷灌了一杯酒,问道:“大人,若真出事,您觉着站哪边能保命?”

    关阙抬眉:“你不是瑾王殿下的人吗?”

    左志丹嗐了一声:“这刀落下来,哪边能活我倒哪边。”他凑过来,笑笑,“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吧,不然也不会来问我这些。”

    关阙笑而不语,喝了一口酒。

    左志丹道:“大人,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想站哪边?”

    关阙答:“自然是殿下这边。”

    “当真?”

    “当真。”

    左志丹一拍桌子:“好,大人你跟我掏心掏肺,那我也就不瞒你了。”

    他顿了顿,道:“其实,这不仅是铁矿,这还是一个...古墓,应是北漠那边的,内埋黄金起码几百万两,更别说其他葬品。”

    关阙呼吸一窒,原来如此。

    左志丹笑笑:“这东西,就算送给沈炜,只怕他也吃不下。”

    说罢,他又低声槽了一句:“不过殿下这做得也太绝了,沈炜毕竟是朝廷命官,闹出人命,就不怕惊动了圣上吗,只怕到时候殿下和沈炜都没捞着,最后上交朝廷了。”

    关阙内心轻笑,只怕瑾王要的就是这个局面。

    —

    入夜,凌云正准备就寝,忽然听见临近街道的窗户响了三响。

    她起身开窗,便见窗檐上多了一团草纸,视线往下,那铁匠铺的活计朝着她微微一笑,而后才关上门。

    她打开纸团,便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明日巳时,铁匠铺静候姑娘。——司徒稚

    与此同时,她身后响起了敲门声:“阿云,是我。”

    凌云不紧不慢收好纸团,而后开门。

    只见沈琏抱着一盒棋子,朝她晃了晃:“阿云,赏脸吗?”

    —

    烛影摇曳,闲敲棋子。

    但执棋的两人都心不在焉。

    “阿云,我记得你父亲和铭州沽溪的一个靳老板认识。”

    凌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父亲曾受邀给一位姓靳的商人画过园子,印象中,那位靳老板家财万贯,奢靡至极,但因喜好段公字画,故而对父亲很是尊敬。

    “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沈琏没有回答,眉心紧锁,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思考下一步如何落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若是你出面,见他有几分把握。”

    凌云放在桌面的手指扣了扣,半开玩笑回应道:“堂堂礼部尚书的二公子,想见一个富商还不容易吗?”

    沈琏不敢与她讲实话,只能苦笑。

    草草下过两局,他便满怀心事回去了。

    —

    沈琏回到客房,张墨正在等他。

    见沈琏神情低沉,便知他没有办成。

    张墨放下茶杯,道:“二公子,她拒绝了?”

    沈琏将棋盒一扔:“张先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为何非要让我去求一个姑娘,还非得是她?”

    张墨也料定如此,只能默默叹了口气:“罢了,若是司徒稚不肯松口,也只能先回临安禀报家主了。”

    沈琏不禁好奇:“张先生,这世间又不止司徒稚一个铁贩,何须盯着她不放。”

    张墨心中暗叹,若是大公子在,绝不会问出这样蠢的问题。

    但谁让他是主子,他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司徒稚手里掌握的可不止大虞的生意,北漠残部、东齐亦或是南洋,都有她的人脉。算起来,起码抵得上十个沽溪靳老板”

    沈琏好奇:“她一个女人,怎么这般神通广大。”

    张墨晃了晃脑袋:“因为,她曾是...北漠的公主。”

    “那个被上林军击溃灭国的北漠?”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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