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收了刀,反手掏出来一壶酒,坐在凌云对面。
“你不怕死?”
凌云看向张墨,诚实答道:“怕,因为我不能死,我死了,楼氏就会彻底认下罪名,遗臭万年。”
张墨笑道:“你怎知楼氏无罪,人是复杂的,楼红或许是个好父亲,在你面前是个圣人,但在外,未必。”
凌云并不在意张墨的试探,跳出他的逻辑反问:“张先生似乎跟我父亲很是相熟?”
张墨饮下一杯酒:“略有交集,当时你父亲在为沈大人画无他园的时候,我见过他,是个有才华的人。”
凌云道:“既如此,张先生与家父并不熟识,就这般随意评论他人?这就是沈府幕僚的教养吗。”
凌云说得平静,张墨并不气恼,失声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干瘪,多笑几声,甚至咳嗽起来,他就喝下一口酒压了压。
“你这小丫头,嘴倒伶俐,难怪沈大人中意于你做他的儿媳,有你,二公子将来也不会太吃亏。”
凌云道视线移开,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话题。
张墨戳穿她:“你并不喜欢二公子,为何还要答应跟他回去?”
凌云淡然:“为了活命。”
张墨思索片刻,继续紧逼:“活命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你跟着那个小侠客远走高飞,去南朝,去东姮,甚至随意找个游牧民族,都可以恣意潇洒一生。”他顿了顿,漆黑的眼眸看向凌云,像是要化作一把利剑刺穿她,“可你,偏偏选择了回到临安。”
凌云知道张墨对她戒备,若不是她还有利用价值,只怕今夜张墨已经要动手灭口了。
“张先生,你为何要到沈大人门下做幕僚?凭你的本事,大可去科举堂堂正正做官,何故甘居人下?”
张墨微微挑眉,他明显没想到凌云会这样反问他,而这个问题,于他而言太过犀利。
是啊,他为何甘居人下呢?
因为他出身草野,贫父弱母拿不出银钱供他读书,可他偏偏又心比天高,看不上这穷乡僻壤,他拼死逃出深山,却发现临安实在太大了,大到每走一步,都需要银钱,可他没有。
那年他遇见了沈炜,以为沈炜赏识他的才华,高兴得疯癫了一夜,他甚至幻想将来他也能封侯拜相,名扬天下。
可那是的他并不知道,做了幕僚,这一辈子的官运,也就断送了。
他只是一条狗,永远不可能越过主人,和主人平起平坐。
别人会因为他的主人尊敬他这条狗,可他仅仅是一条狗。
凌云当然也知道这些,所以她断定这句话能让张墨闭嘴。
她沉默片刻,自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大虞称雄天下,人人都想挤进临安,我为何偏偏要出去?况且,我本就属于这里。”
张墨失笑:“好一个本就属于这里。”
凌云问:“张先生就没想过自立门户,堂堂正正留在临安?”
张墨讽笑:“你嫁进沈府,难道就是堂堂正正立足临安?”
凌云道:“当然不是,沈琏,只是我的跳板而已。”
张墨一怔,有些错愕:“楼姑娘,你忘记我是谁了吗?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回去在沈大人面前告状,毁了你的路。”
凌云笑道:“因为我现在和张先生,是一类人。”
张墨噎住,陷入沉默,眼神却死死看着凌云。
半晌,张墨在一字一顿:“楼姑娘,恐怕要让你失算了,我不会背叛沈大人的。”
张墨实在警惕,这一点凌云早有预料,急不得,急不得。
凌云笑道:“张大人,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沈家迟早要落到后辈手里,等沈大人百年之后,你猜沈府会落到谁的手里?”
张墨面无表情。
凌云继续道:“我若嫁给二公子,我们可以打个赌,沈府的一切,都会是沈琏的。”
张墨微微垂眸,眯眼看着眼前笃定的少女。
他看不穿她。
张墨离开后,在屋子里静坐了一夜。
他去找凌云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试探她回沈府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最坏的可能,就是她已经知道了楼红去世的真正原因,可显然,她好像并不知道,也并不怀疑沈府。
可不成想,习惯了挑拨人心的他,第一次会因为跟一个小姑娘喝过酒后,彻夜难眠。
他似乎打开了他心底里,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
—
第二日,沈琏轻装简行,只带了一名车夫便向铭州沽溪而去。
沽溪离北州并不算远,驾车一日就能到达。
两人并肩坐在车里,凌云看向窗外,沈琏看向凌云。
“阿云,你说,若我们都还在临安,是不是已经成婚了。”
凌云视线定在窗外,见一路山脉不断后退,没有作答。
沈琏眉心一皱,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拉了过来:“阿云,我不想骗你,也希望你不要骗我。”
凌云望着他的眼睛,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琏道:“我大哥,想杀你。”
凌云错愕,沈琏突然说这些,是什么目的?试探她?
她苦笑着反问:“为什么?”
沈炜想杀她,沈嵩想杀她,张墨也想杀她。
她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
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楼红的死,和沈家有关。
如果之前都是猜测,那此刻,凌云可以断定。
沈琏欲言又止。
凌云情绪濒临崩溃,即便她尽力隐忍,但还是有泪珠滑落。
她问:“那你呢...沈二公子?你也想杀我吗?”
沈琏语噎,伸手替她拂去泪珠。他不明白凌云为何突然情绪失控。
他摇头:“我当然不会。”
凌云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后,道:“沈琏,我再问一次,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杀我。”
沈琏也不明白,凌云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个问题。
而此刻的凌云,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紧握暗器,随时准备给沈琏致命一击。
她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杀心一起,就再难按捺住了。
“阿云,如果,我是说如果,楼伯父的死,和我父亲有关,你还会跟我回去吗?”
凌云瞳孔一颤。
沈琏看出凌云的震惊,继续道:“楼伯父受贿的证据,被我父亲和同僚撞见了,若是无人,我父亲自可保下楼伯父,只是还有旁人在场,我父亲作为礼部尚书,不得不奏谏。”
凌云气笑:“沈炜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琏错愕,凌云叫他的名字也就罢了,竟直接叫他父亲的名字。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遏制怒气。
“沈琏,我再说一遍,我父亲不可能受贿。”
沈琏顺着凌云的话道:“阿云,我知道你不信,但朝廷不是傻子,天子也不是傻子,抄家这样的重罪,必定是证据齐全才会定论的。”
凌云知道无论她如何解释,都无法改变沈琏的想法,她索性偏头看向一边,不再与他废话。
沈琏也只能默默叹了口。
两人一路默然。
-
好在路途顺利。
尽管两人从未去过沽溪,但靳老板的府邸并不难找到。
因凌云现下身份敏感,故而拜访前,她并未下帖,也因如此,在她敲响靳老板的门时,开门的人下意识就要驱赶。
沈琏装作跟随凌云的小厮,上前堵住门缝。
“还请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来客姓‘楼’。”
说罢,沈琏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那人手里,那人立刻变了表情,掂量一番后,叫两人在角门站着等候,过了一会儿才出来,请两人进去。
靳老板的宅院有很浓重的楼红的造园风格,一步一景,景景相扣。
甚至有不少细节,都和临安楼府相似,凌云蓦然恍惚。
凌云从未见过靳老板,也许见过,但年岁太小,她的确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靳老板见到凌云的一瞬,也愣了许久,但能从她眉眼间认出故人的影子。
他并没有要求出示什么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凌云也拿不出来,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是的,无论她是不是楼凌云,都不重要。
“侄女,许久不见,你父亲的事情我略有耳闻,早该派人来寻你的。”
靳老板的夫人在后院听说凌云的到来,吵吵嚷嚷便到前院来相看。
见到凌云,她立刻扯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朝着靳老板问道:“这就是楼先生的女儿?”
凌云含笑应答。
靳老板悄悄给夫人使了个眼色,叫她莫要说出些不得体的话来,靳夫人白了他一眼。
因凌云来得突然,靳老板的确毫无准备,只得先用酒菜招待着,一次拖延一些时间。
安排好酒席后,靳夫人立刻就将靳老板拉到了后院,以命令的口吻道:“老头,老娘警告你,这时候别发癫,再敢叫嚣什么文人风骨,你就给我滚出靳府。我告诉你,楼红是由天子下旨抄的家,你敢包庇他女儿,就是跟天子作对!”
靳老板摆摆手,又不敢跟靳夫人争执,只能惴惴道:“放心吧夫人,我心里有杆秤。”
安抚好夫人后,靳老板才重新回到席面上。
见凌云二人未曾动筷,他立刻笑盈盈招呼起来:“别客气啊侄女儿,就当这是自己家。”
沈琏抬眸看向凌云,示意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