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出去时,凌云顺便唤人来收拾了地上的残局。
张墨不在,沈琏也松懈下来,往身后的垫子上一靠。他不敢在这位父亲的眼线下放松,一直端着架子,是个人都会疲惫。
而在凌云面前,他竟觉得莫名舒适。
倒不是因为凌云是他什么亲近的人,在临安时,他也曾觉得凌云是天仙一般不容亵渎的人物,在她面前的仪态不比在张墨面前少,只是如今的凌云和过去已然完全不同,她不再是天仙,而是谪仙...或许连仙字也不必加上了。
沈琏心里这么想着,就这么望着凌云出神。
凌云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他:“沈二公子?”
沈琏微微抬眉回过神来,动了动被压得有些麻木的手肘,胡乱回道:“张先生像盯犯人一样盯着我,事无巨细都要向我父亲汇报,故而在他面前我总要装装样子。”
他半靠在坐榻上,单手撑着额头,轻柔太阳穴。这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凌云听得。
凌云默默上前为他倒了一杯清茶,送到他面前:“沈大人必定是器重你,才会安排张先生一路护送。”
沈琏瞳孔微移,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嘴角动了动后,只剩一声叹息。
凌云问他为什么叹气,他却摇摇头:“不说这个了,阿云,来下棋。”说着,他敲了敲棋桌,将一盒白棋送到她面前。
凌云不拒,上前两步,坐在他对面。
两人一黑一白执棋落子。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和沽州的雨不同,北州的雨滴大而有力,砸在窗框上发出的声响让凌云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她有些担心还在路上的关阙。
凌云走神,落子时明显心不在焉,沈琏两处破绽凌云都没有发现,让他侥幸逃脱,他却觉得没意思:“阿云你不必让我的。”
凌云回神看着棋盘,哄道:“不,是你下得好。”
沈琏失笑:“你这棋艺深得林夫人真传,怎会连这些破绽都发现不了,阿云,你拿出真本事来,这样才能督促我的棋艺长进。”
凌云打趣道:“你怎的这般好学了?”
沈琏笑道:“怎么,不好吗?”
说到这,他又觉得来气,前些日子静候府夫人设宴,他在宴席上和一个不知名的小姐赌棋,竟叫那小姑娘连赢了三局,白白送了对方一个名声。
他忽然回想起来,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好像姓章?
应该又是朝廷新贵新搬来了临安。
这回换沈琏走神,凌云放下棋子,笑道:“今日你我心思都不在棋局上,不强求了罢。”
沈琏叹叹,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扔回了棋盒。
“阿云,我们许久没有这样坐下来说话了。”
沈琏忽然感慨起来,“还记得沈郡主的春日宴吗,那日也是一个雨天,沈夫人不得不把宴会挪到了室内,只有我们留在外面的亭子里,听雨喝茶。现在想来,仿若昨日。”
说真的,凌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临安的事于她而言,更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
每回忆一次,都像是在她心上插了一把刀子,然后又划出一道口子。
沈琏显然没有意识到,还沉浸在回忆里。
直到凌云沉默良久也不曾开口,他才意识到氛围不对劲。
他立刻找补,“阿云,这次你跟我回临安,我们好好过日子,以往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沈琏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凌云顿感无所适从。
在这样的时机下,他希望她怎么回答?她又能怎么回答...
凌云起身,后退了两步:“二公子,我...”
沈琏以为她是害羞,还道:“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们之间本就可以不用这般拘束。”
他伸手,唤她过来坐下,凌云哪里敢。
沈琏便站起来陪她。他走到她面前,亲自牵起她的手,将她扶到坐榻上,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阿云,我虽不像我兄长那般有志气抱负,但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你,我母亲告诉我,要去你家提亲的时候,我高兴得彻夜难眠,媒人去求来了你的八字,我母亲请人看过,卦上说,我们俩是天作之合的绝配。”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极尽温柔,“阿云,天灾人祸让人意外。但,活着的人,就要一辈子留在阴霾里面吗?天让你活下来,你就要好好活着。”
他伸出手,“跟我回去,好不好。”
凌云怔怔,这些话,能从沈琏口中说出,的确让她一时恍惚。
但她始终觉得,她和沈琏的缘分,在那日廉江码头,就已经尽了。
或许,更早。
她没有伸手回应沈琏,沈琏便一直摊举着手,甚至他主动抓起她的手腕强行握住。
凌云越想抽离,他就握得越紧。
“二公子,你有些,越界了...”
沈琏松开她的手,微微抿嘴:“抱歉。”
凌云试探:“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听到凌云这样发问,沈琏心里松快了不少,看来她也不似那般刚烈强硬,勾勾手指便能呼来唤去。
“快了,不过北州的事情还是有些棘手。”
凌云找准时机问道:“是和那日来找你的姑娘有关?”
沈琏以为凌云是吃了那姑娘的醋,心底暗笑,答:“是,不过我告诉你她是谁,你就不会生气。”
凌云蹙眉,生气?生什么气...不过她还是面带微笑,问道:“她是谁?”
沈琏一副了如指掌,压低了几分声音:“她是北漠的公主...”
凌云一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关阙说她是北漠公主的侍女才对...
她不动声色,笑问:“北漠公主?听闻当年她被俘虏回临安之后,逃走了。”
沈琏信誓旦旦:“就是她。”
凌云哑然,没有多说什么。情报有差别,她更信关阙。
毕竟,当年是关阙亲自踏平的北漠山阙。
“你们怎么联系上她的?”
沈琏想了想,因心虚侧身背向凌云:“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阿云,这些你不必忧心。”
凌云微微垂眸:“所以那日你问我认不认识沽溪的靳老板,也是这个原因?”
沈琏转身看向凌云,欲言又止。
凌云淡然:“沈二公子,你肯收容我,我很感动,我也想尽我所能,为你做些什么,可你不告诉我原委,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凌云说得动容,配上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连她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沈二自然也动容了。
他本就苦于不知如何开口请求凌云帮助,眼下她自己送上门来,他也不必清高了。
毕竟北州这个鬼地方,他一日也不想多留了,还是临安的日子舒坦。
他请她坐下,细细与她说道:“眼下我们手里有一批古玩着急出手,越快越好,之前都是和司徒姑娘交易,谁知她那边出了一些情况,只能另找买家,听闻靳老板偏爱古玩,在沽溪还有一家古玩铺子,故而想请你牵线搭桥。”
凌云默然,沈琏还是没有对她完全放下戒备。
不过也是,私吞矿场和前朝古墓这样的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她笑答:“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楼氏的情景你也知道,我不敢保证靳老板会念旧情。”
沈琏细细解释:“你也知道,靳老板追随段珩之,也要学着段珩之的遗风,看不起为官之人,只爱清高的闲人,你去找他,正中他意。”
凌云忽然明白瑾王为何非要执着于收降关阙,因为他需要人,需要抵抗的力量。
沈炜掌握着丘宓,就意味着掌握了矿场和古墓运作的基础,他们的当务之急,是买家的问题。
瑾王处于被动,想要彻底夺过矿场的权利,光靠司徒稚是不够的,因为买家是谁都可以,只要有银子,谁都可以是司徒稚。
所以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关阙,除掉丘宓。
厘清这一层,凌云只觉心中恶寒。
一个是皇亲、一个是重臣,便是这般无视律法、枉顾性命。
“好,我帮你。”凌云答道。
沈琏听此,激动不已,一时手足无措:“我这就派人收拾东西,今夜我们就出发。”
“你不跟张先生商量一下吗?”
沈琏一顿。
凌云道:“只怕需要张先生留在北州,万一司徒姑娘那边又有新的动静,也好有人做决定。”
凌云相信自己的感觉,张墨对她的敌意,已经写在脸上了,支开他,她才能安全。
沈琏拍手:“阿云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张先生。”
话还没说完,沈琏就已经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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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凌云坐在窗边,望着星空发呆。
忽的,一阵敲门声打破寂静,没等凌云回应,便听敲门的人已经吱呀一声推门进来了。
真是没礼貌。
凌云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繁星点点。
直到一把匕首抵在她后脖颈,冰冷的刀尖让凌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尽管如此,她依旧淡定,面无表情。
只听她缓缓吐出两个:“张先生,你来了。”
张墨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看来楼姑娘早有预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