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中一片沉寂如墨。
沈尔是四苦门养大的孤儿,七岁时执刀入道,常年在南海方壶岛上闭关,早已习惯了这种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直到十四岁那年某日,门主失踪时带走的玉简陡然出现在她识海深处,以这样一段荒唐文字预示了她将来的遭遇——
【爹娘卖女求荣,你被迫嫁给棺材都打好了的小少爷冲喜。然而夫君他弱小无助,却能召唤邪神。】
起初,沈尔一笑置之。
谁知那件玉简竟似恼羞成怒,趁着沈尔打坐入定时,控制了她的神智。
她就这么连人带刀,从方壶岛的云巅之上,被径直送到了永宁城的尘埃至底。
金钱氏平日里以替人浣衣缝补为生,膝下的长女金招娣早早嫁了城西屠户家做填房。次女盼娣养到七岁,随她到河边浆洗雇主衣物时,不慎失足落水。
三女来娣九岁那年的春天,水暖冰融,金家二老忽然从同一条河里捞起个盲眼小姑娘。
见她容颜绝美,金钱氏便道是天可怜见,降下一棵摇钱树来换自己那苦命早夭的盼娣,因此将这小瞎子养在家中,就等着她长开之后待价而沽。
沈尔生来三百零五块骨头,最多也就五块长得正,余下三百都是反骨,被金家捡回的第一日便试图破门而出。
玉简再次跳出来,着急忙慌地告诉她:【沈青鸾,四苦门传承就藏在你未来夫婿家中。】
“四苦门传承?”沈尔忽然有点心动。
“倘若我无法取得传承呢?”
【不成功,便成仁。四年期满,‘不息’毒发,你自回南海谢罪罢。】
金家滴答渗水的破瓦房檐下,四苦门中号称“屠神戮鬼”的盲眼小杀手抱着那把无鞘刀坐了半宿,决定从善如流。
自此三年,第四任青鸾蛰伏于缘州永宁城,静候自己被待价而沽的那一日。
…
“溪山院那边,可曾安排人去收拾一下?”
卓氏四房的洛姨娘吹了吹手指上新染的蔻丹,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金家这等破落户养出来的女儿,刚过门就要守寡,闹起来必是没皮没脸的,可别叫外头人看了笑话。”
“阑儿何必多虑呢。”卓二爷腆着个浑圆肚皮走进堂中,挥手让下人们到外头候着,只留下洛姨娘的两个心腹婢女,免得人多耳目杂。
“六叔说了,溪山院的一概事务都由他亲自定夺。既然如此,咱们也乐得清闲。”
洛姨娘与春烟、香雾上前为他更衣,悄声问道:“六老爷带着永宁商会的船队出海,一走就是三年,好不容易从北边回来,竟只是为了给廿少娶亲冲喜不成?”
“倒也不奇怪,六叔是祖父的遗腹子,祖母生下他不久后也去了,六叔从小就跟着大伯父夫妇俩走南闯北。长房那边如今只剩下廿少这么个幺孙独苗,六房也凋枝敝叶,六叔无妻无子,大抵是把他当成亲孙儿看待的。”
“这可是说笑了,哪有人给‘亲孙儿’找个瞎子当媳妇的?”洛姨娘面上淡哂。
“你是不知道,六叔说要冲喜,那小子还不肯答应,嚷嚷着等他死了,自会上九重天去讨个仙女当媳妇。现下他一个快咽气的痨病鬼,能娶回‘赛天仙’给他守寡,也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卓二爷往榻上一坐,随手拽住香雾,当即就要扯开她衣裳。十五岁的小婢女整个僵住,面上却还不得不强颜欢笑。
春烟低着头不敢作声,洛姨娘冷笑道:“二爷若是忧心那美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今后可得多往溪山院走动走动。”
听了这话,卓二爷当真起了心思,暗中想着:“六叔年事已高,卓不然也捱不过这两日了,等他入土之后,还有谁能护着那‘赛天仙’?”
双目失明的美人,比寻常女子更加柔弱可欺,到时候必定任人肆意轻薄——
他几乎迫不及待想尝一尝是多么销魂的滋味了。
见卓二爷一副痴态,洛姨娘转了转眼珠儿,上前将不知所措的香雾拉开,自个儿依偎到他怀里。
“只不过,阑儿当初在红袖招的时候就曾听说过,咱们卓氏这位小少爷天生是个邪门的,所有近他身之人……必会撞鬼。”
娇艳女子吹气如兰,轻轻袅袅说出的最后四个字,迅速将卓二爷从白日梦中惊醒。
“是了,卓不然那小子活着就已经整天与冤魂野鬼为伍,死了又怎可能轻易被拘入黄泉?”
忽然一阵冷风穿过珠帘,吹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立即厉声喝骂道:“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快关门,关窗!”
“二爷稍安勿躁,阑儿倒是有个主意……”洛姨娘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卓二爷那两道扭在一起的倒八字眉渐渐松开了,仿佛垂涎三尺之物已唾手可得,咧着嘴露出了丑陋如畜的贪婪笑意。
…
卓府占地三百亩,九进院落,中夹一座兰桂园,共九十九间房。
溪山院处于东南隅,庭中右侧有一口古井,井壁专门辟出号称“井底蜗舍”的小小斗室,是为补足“百鸟朝凰”之一百房数。
“溪山院”这个名是卓不然自己取的,还自个儿写成了门斗上一块匾。
院门左右刻着两幅字:“‘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也是卓不然自己一笔一划凿出来的。
永宁卓氏最小的公子爷是个天煞孤星,他出世那日,天降流火,落在府上。卓天须夫妇俩连同独子卓明扶与其妻,全部葬身于一片火海。
唯独卓不然一个小小婴儿,被藏在井底斗室中,最后竟安然无恙。
所有人都说,是廿少克死了父母,乃至祖父母。
要不是六叔公卓天延力排众议护着他,只怕卓不然刚从井下被拎起来,当场就要再被埋到灰烬里,与他九泉下的至亲们团聚。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卓不然的一条小命是保住了,奈何从他初生的第一声啼哭——乃至牙牙学语说出第一句话的五百天里,无故丧命、伤残、疯傻的几十个奴仆,算是彻底坐实了他“天煞孤星”的名头。
即便六叔公手眼通天,也阻止不了这些怪力乱神的流言传遍整座永宁城,人人对卓氏廿少避如蛇蝎。
也正因如此,廿少被迫冲喜的第二天,小夫妻新婚燕尔,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敢来打搅,新妇的“敬茶偷袭六叔公”计划未能实现。
沈尔以往总是在鸡鸣之前就上山练刀,天亮时正好背起一捆长短粗细毫无差别的柴火,慢悠悠走回去,堵住金家二老的嘴。
今早起来一开门,那面冰冷的青砖墙还兢兢业业守在原地,不肯放她出去。
“卓不然,把墙撤了。”沈尔提刀敲了敲墙砖,嗓音略有些低哑,越发神秘诱人。
“这天色尚早,娘子不若与我重温一下昨夜春宵?”
那厮单手撑着头,敞着衣襟,懒洋洋地侧躺在榻上。
奈何卓不然开了半天屏,美人依旧拎着长刀,站在门边毫无反应,他才忽然想起,她白天不能视物。
红绸之下,琼鼻朱唇,肤白胜雪。
无一处不是长在他的心坎上,实在是越看越喜欢。
实际上,娶亲冲喜这种糊涂事,卓不然原先是抵死不从的。
六叔公二话不说,抬手就捏晕了这小子,命人将他套上喜服锁在屋中,另捉了只公鸡替他拜堂。
卓不然原想着,金盼娣艳名远播,只要他略施小计,将她吓得对自己退避三舍。待他死后,她还可以另寻个好归宿。
换做常人,必会在开门那一刻中了卓不然的“小计”,随后在屋子里茫然打转,直到将自己转晕过去。
谁料,双目失明的新娘子号称“赛天仙”,却是个俏面修罗,居然一眼就“看”破了卓不然的术法。
昨夜他濒死之际,她自个儿掀了盖头,又提刀胁迫,非要逼着他洞房,还说是为了救他性命。
也罢,死马当活马医。
新娘子虽凶悍,却实在美丽。
卓不然自认是个见色起意的俗物,只好半推半就、哼哼唧唧地从了。到后来夜深情浓,甚至还三番四次、反客为主地从了。
而今,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嘴唇却很红润,还微微泛肿——
可见昨夜的“春宵”是有多么疯狂。
“哎,我的好娘子啊,你就不能饶了我吗?”卓不然长叹一声。
他所说的,自然是沈尔要他帮忙暗算卓天延一事。
沈尔起先并不作答。
她走回屋中,长刀搁在圆桌上,自斟了一杯冷茶,举到唇边慢慢喝着。
卓不然眨了眨眼,一骨碌溜下榻,三步作两步跃到她身边坐下。
察觉到他靠近,沈尔愣了一瞬,立即恢复淡然心境,随手将茶杯也递到这块牛皮糖的唇边。
七尺八寸高的“牛皮糖”受宠若惊,低头就着沈尔的手喝了半杯苦涩冷茶,竟咂摸出满腔的甜蜜滋味。
趁着美人不注意,还偷摸啄了一口她的瓷白手指。
这厮狗狗祟祟的模样,可真是像极了方壶岛上那头被她养得遍体生辉的白额虎沈旺财。
沈尔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卓不然心中开始小鹿乱撞,却听她慢悠悠说道:
“四苦门中曾有人毒发身亡,历时七七四十九天。前二十天周身经脉慢慢破裂,后二十天皮囊之下血肉日渐化为腐水,最后九天——”
“打住!”
卓不然心里的小鹿已经一头撞晕过去。
他整个人都吓僵了,眼圈泛红,将脸埋进她颈间,倒是怂出了几分情真意切:“娘子快别说了,我不敢听!”
“要解‘不息’之毒,倒也有另一种方法。”沈尔面上微笑,温柔如水,“像我娘一样,十八岁之前生个孩子,就能将毒传给她。”
小少爷亮起的双眼瞬间又黯了下去。
这不是造孽么——这句话他自是没敢说出口。
“如此实在是造孽,我不愿像她那样,一味退缩,将诅咒般的苦痛留给后代。”
话题沉重至极,二人却似心有灵犀。只是沈尔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话中那个予生予死之人并非她的生母。
可若不是她身带“不息”,昨夜也没法以毒克蛊,救他的小命。
“彻夜操劳,娘子定然饿了。”
卓不然将人按坐在桌边绣凳上,打算先解决一些能解决的问题。
“且在此稍等片刻,为夫去前边祠堂看看他们把早饭呈上来没有。”
他这番话说得行云流水,说完就自顾自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