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天气,晨雾还未散去,天光刚放亮,山道上就有了不少行人,这里是上云隐山的必经之路,只见挑着货担的小贩,间或吆喝几句,几辆马车哒哒哒悠闲而过,携老挈幼,想来要么是踏青,要么就是上这云隐山拜佛参禅。再往上走二里地,就到了山腰上的小集市,这集市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设立,大约行人多了,就自发组成了小集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卖小吃食、杂货、歇脚打尖一应都有,只因再往上马车不得过,却是要步行了。
“借过,借过。”随着一叠人声,一辆宽大的黑棚马车疾驰而来,驭———,马车骤然而停,两匹毛色油亮的大马却未见惊慌,随意跺了两步,不耐烦的晃了晃脑袋。“玉姨娘,再往上是小道,还是让小的上去接小姐,姨娘在这里等待片刻,歇歇脚吃吃茶,小的接到就马上下来。”驾车的人年纪不大,说话行事却极为妥帖。马车里未见人声,未几,深蓝色的帷帘掀开,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位美妇人走了下来,这美妇人微微发福,身量颀长,面皮白皙,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边已有些许皱纹,年轻时想必是十成十的美女,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淡蓝色长衫,宽幅腰带和宽大袖口上金丝刺绣若隐若现,这正是大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却是有些过时了。“福哥儿,这趟麻烦你了,我和慧儿上山去就好,你在这里等着我罢。”说着转头又向丫头吩咐道:“慧儿,拿上礼品,我们步行罢。”
说罢,这美妇人拎起裙摆,径直往前走去,唤做慧儿的丫头忙拿了礼品紧走几步跟上。这云隐山一路风景甚是美妙,只是这美妇人似是无心观赏,她神色焦急,只顾赶路,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长袍滚边上的刺绣已是拖满了尘土,脸上香汗淋漓,妆已是全花了,只是这主仆二人似乎也不甚熟悉,一路二人均沉默不语,各自低头赶路,不发一言。
转过一条山路,路两边竟是一片开阔地,不少踏青的行人席地而坐,摆开毯子吃食,赏景饮酒,不亦乐乎。前面路边似有什么热闹事,吸引了许多人围观,“玉姨娘,天太热了,我们也在这里歇歇罢。”慧儿斟酌着开口道。月姨娘没有说话,再走两步,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清妙观的果子喂,2蚊一个,5蚊三个,味美价平,童叟无欺,不买也来看一看诶。”这声音如此熟悉,玉姨娘如遭雷击,却立时反应过来,她不知道哪来的大力气,扒开众人,走上前去,却是一个精致的小摊子,打着清妙观的旗号,摆着一些果子糕点,想来生意不错,果子糕点已是所剩无几。摊子后面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头,旁边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厮在打下手,这小姑娘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圆滚滚,笑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好看,只面皮却不白,似是常在日头下,以致脸色红润,却不是大梁崇尚的以白为美。
“娘,你怎么来啦。”小姑娘看到美妇人,眼睛一亮,笑意更浓,竟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她手脚不停,一面打包果子,一面指挥旁边的小厮收摊子,一面扬起声音:“今个儿收摊啦,明儿再来。”
玉姨娘想上手帮忙,却不知道从何帮起,这小姑娘手脚甚是麻利,只三两下,便将摊子组装成了一辆小推车,月姨娘心下酸楚,斟酌几次要开口又缩了回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清妙观可是短了吃食,怎的要你出来当街卖货。”这小姑娘却不甚在意,仍是笑嘻嘻地道:“清妙观的果子可有名哩,只是师傅们却不便出来卖货。再说了,整个观也没有你女儿这么口齿伶俐,手脚利索的呀。”月姨娘再是酸涩,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哪有大姑娘这么夸自个儿的。”
迎着日头,两主两仆一小厮推着推车往山头爬去,路上行人渐稀,只因这云隐山出名的是大庙云隐寺,却在主峰,这清妙观所在是个主峰后面的小山头,没什么香火,只果子还算有名。到得清秒观已是正午,就有一个比丘尼迎上来,她抬起袖子三两下擦干小姑娘脸上的汗珠,抱怨道:“怎立秋了天还这么热,快去井边洗洗,脸晒得这样红。”姑娘却没动脚,低头道:“我娘来了。”说话间玉姨娘迎上来,对着老尼见了见礼,“这一向有劳妙空师傅了,马上府里的大小姐要大婚,老爷派我来接小姐归家。”这几句话说得云里雾里,妙空却没深究,只讥讽道:“沈老爷这样忙,还记得这里有个小姐呢。”边说边将一干人等让了进去,一眼看去,清妙观并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两进的小院落,前面一个厅堂,厅堂侧边两个小厢房,门口堆着一堆柴火,大约是柴房和厨房。
一行人在堂屋坐定,玉姨娘示意慧儿将带来的四色礼物放桌上,才接着话头说:“这些年多亏师傅了,将溶溶养得这样好,只怪我这个做娘的没什么本事。”说着就要掉下泪来,原来这小姑娘竟是沈府三小姐沈清溶,妙空待要讥讽几句,又想着毕竟是溶溶的娘,再过出家人尖酸刻薄总是不好,只得忍住不言,待茶水上过一轮,才开口道:“溶溶大了,归家自然是好事,只是这般大事,岂有只姨娘并一个丫鬟来接之礼,溶溶是相国之女,身份贵重,如此归家只怕不妥。”月姨娘忙道:“师傅多虑了,实是府中大小姐婚期在即,家里事物繁多,其他人不得闲,这才指派我来接小姐,此刻府上的马车也正在山脚下等候。”“既如此,”妙空思虑片刻,说道:“那便在观中歇憩一日,一则观主外出未归,二则此刻天色过午,晚间下山只怕不安全。说完走出堂屋大门,朝外喊道:“石头,你便下山一趟,告知沈府车马夫明日一早返程。”只见柴房跑出一个小厮,正是那卖果子时跟着清溶的小子,他答应一声便向外跑去。清溶赶紧追出去,对着背影喊道:“早去早回,果子给你留着。”却只听到一身诶,影子早就窜不见了。
等到再上了一回茶,却是观主妙善师傅回来了,这观里就妙善妙空两位尼姑并几个小尼,妙善会些医术,长得慈眉善目,在周边甚有人缘,一早就去往山里给一户猎户医病,这会儿才出得山来,和来客见了礼,却也无话,只安排一行人在观里简单吃了回午晚饭。
到了晚间,妙善却将清溶喊到自己卧房来,待清溶坐定,妙善开门见山道:“溶溶,这事只怕没这么简单,你大哥大婚时没想起你,你及笄也没想起你,这会子怎么突然想起你来了?你母亲是个糊涂的,你可不能糊涂。”听到糊涂二字,清溶摇着妙善胳膊,只撒娇道:“师父,你可是出家人。”妙善这会儿却不和她闹,正色道:“尚书府可不比这清妙观,你要事事小心,步步谨慎。只是有一条,若是外面难捱,清妙观总有你一口饭吃,回来便是。记住师父教你的,静而不乱,心无凡尘,若是心静,这世间便无大事。”清溶见师父神色凝重,也正色道:“清溶记下了。眼下还不知究竟,需得回了府里再做计较。弟子一定心明眼亮,断不会叫人诓骗了去。”“你呀。”妙善不免失笑,点点清溶的脑袋,这个弟子从小就聪明,她从五岁养到这般大,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情同母女,说着走到房间一角,打开顶箱柜,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你这几月卖果子攒下的银钱,刚好带着应急,城里不比山上。”清溶待要推辞,抬眼看到妙善目光殷殷,这推辞的话就说不出口。接过银钱,份量沉沉的压手,清溶心下觉得不妥,要推回去,手却被牢牢的按住。
“都是身外之物。不过,日后若是发达了,记得回来捐些钱,这后院早就该修缮了。”说完不由分说将清溶推出门,心下却想:“这么大了,是该回去了,再呆下去要被这道观耽搁了。”这一夜却是再也睡不好,一回想着清溶聪明又是个有主意的,断不会受欺负,又想着她虽则聪明,却山野里长大,只怕不讨贵人喜欢,这一夜翻来覆去,长吁短叹,竟是无法入睡。
这夜,清溶却是和母亲抵足而眠,大约是从小就被带到山上,记忆中和母亲独处的时候少之又少,即便是母亲,相处起来还是显得局促,月姨娘更是小心翼翼,絮絮叨叨讲着清溶小时候,“溶溶,你记得你小时候吗?我给你梳两个小髻,穿一身小红袄,人人都说你漂亮,满京城再没有比你好看的小孩儿了,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美三分。”“可是你性子皮,没少挨你爹打,三岁一点就会爬树,抓了蚯蚓去钓鱼,满屋丫头子都抓不住你。溶溶。。。。”“娘,你的贴身丫头怎么换了一个,之前那个呢?”清溶骤然发声,月姨娘愣了一下,声音低下来:“之前那个是东儿,却是岁数大了,夫人做主配了庄子上的管家,这个是慧儿,夫人新换来的。”清溶便不再做声,月姨娘也不再开口。
窗外月影西斜,月光静静打在窗格上,清溶看着那一点点光亮,心想:明日不能去卖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