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继续为练明月的自述)
处理完各类事物,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走出局里,我看到夜色吞噬着天空,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白天的吴母。不知道这样的夜晚,失去独子的她,此时要如何消解这份悲痛。想到这里,我临时决定更改目的地,再去那里看看。
源上市第一人民医院。
太平间。夜晚这里寂静凄冷,更显阴森了。我往前走了两步,果然,看到太平间外面坐着一个人,如我所料,正是吴母。
精神的高度疲惫让她显得很憔悴,整齐的盘发也有些发丝凌乱了。此时她穿着一件厚毛衣,独自守候在太平间的门外。这会太平间已经锁门了,冰冷的银色铁门将这对母子相隔,宛如死亡之线一般。
气温太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看到饮水处有热水,我倒了两杯热水,缓缓走过去坐在了吴母身旁。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热水递给吴母。和白天有所不同,吴母这次没有拒绝。
两个人就这样什么也没说,端着两杯热水,坐在走廊里。背后是太平间,那里有她熟悉的亲人,而面前是一片大白墙,宛如未来的生活一样未知。
突然一阵手机震动打破了寂静,我的手机“嗞——嗞——嗞——”地响了起来,在这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大声。
我一看,是妈妈,接听。
我:“喂,妈妈。”
妈妈:“月月,你下班了吗?要不要妈妈去接你。”
我:“不用了妈妈,我,还有事。”
妈妈:“你有同事和你一块吗?最近鲲山别墅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晚上我不放心。”
我:“我很安全的妈妈,别担心了。”
妈妈:“好,不然我去警局陪你加班吧,月月。”
我:“我这会不在警局,我有别的事情。一会我就回去了,你们别担心。”
月月:“好吧,一定注意安全啊。”
我:“嗯嗯,先挂了。”
在这死寂的走廊上,电话里的人声估计都被听得一清二楚。挂了电话后我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放回口袋里。同时对吴母说:
“不好意思,我妈,爱操心。”
吴母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说:“你应该回家了,别让家里人担心。”
我愣了一下,说:“陪您坐坐。”
我很难想象,这个母亲要用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未来的生活。我知道我的力量很小,但这一刻只希望能在这冰冷的地方陪她坐一坐。
吴母慢慢抽泣了起来,感受到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胸腔开始大幅起伏着。她哽咽着对我说:“别让妈妈操心,对她好点。我……已经没有可以操心的人了。”
这一瞬间我也感到无比的悲伤,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母留下了悲伤的眼泪,她似乎渐渐敞开了心扉,说道:
“我和卜一两个人三十多年,多困难的时候都扶持过来了,没想到如今却阴阳相隔,真的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一切都还在。太不真实了。”
吴母哽咽了一会,回想起了曾经过往的一幕一幕,继续说着:“1995年,我怀孕了,和吴卜一的爸爸在武汉注册登记结婚。那个时候我们住在单位分配的大院里,他爸爸是大学的教授,恋爱的时候我俩年纪都不小了,有了孩子就顺其自然结婚了。
见家长,摆酒,领证,成家,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展着。那时我为了搬去和他爸爸一起生活,没有工作,生活里也没有重心,经常患得患失,喜怒无常。
我们的结合似乎更多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十分亲密。我一直以为有了孩子就好了,两个人有共同的纽带,有对未来的追求,孩子把我们连结在一起。
没想到生了孩子之后,生活更是一地鸡毛。
我性格强势,生活里即使细小的点都会让我抓狂。而他爸爸隐忍克制,遇到事情总是逃避。我记得有一天,他没有课,我劝说他留下来一起照顾孩子。孩子平时都是我在带,希望他能让孩子也感受到爸爸的陪伴。
那会我正在厨房忙前忙后,他在客厅看电视。我听见孩子从沙发上‘嘣——’的一声摔下来,哇哇大哭。他手忙脚乱,连孩子都不会抱。我赶紧从厨房冲出来,伸出双手去却发现手上都是面粉,那一瞬间我脑里仿佛有根弦,‘啪——’的一声就断掉了。
我发疯一样朝他吼:‘为什么?为什么!我每天都带他,你就看这一会却出事,为什么!’
可能你很难理解作为一个母亲,去心疼自己掉下来的一块肉的感觉。
他内疚的低下头,抱着哄孩子,孩子却越哄越闹,一直在大哭。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无能、懦弱、不负责任。生活的琐碎像漩涡一样开始旋转,越旋越大,将我吞噬。
年轻的时候,我们向往理解,向往爱情,向往灵魂伴侣。长大后我们发现生活的真相,是吃喝拉撒睡,是碎银几两,是忍耐,和无穷无尽的重复。
自那以后,他就常常借故不回家。我知道即使他没课,也会选择在学校里呆着。寒暑假的时候他反而感到沮丧,总是希望有研究项目让他出长差。
他变得更加沉默,总是呆在车里,书房里,阳台后,以及睡前留给我一面背。
纠结了很久,我也不愿意再这样自我欺瞒下去了。我不愿意活在自我婚姻的幻觉之中。我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眼前的人难以接纳我、我也难以理解他的悲哀事实。我决定离婚。
意料之中,他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没有什么纠纷和难堪,我们就这样分开了。自始至终我觉得他的心里都没有这个孩子,也没有我。那年一一只有2岁,我带着孩子回到了香港。从那之后一直是我们母子在一起生活。
我的父母知道后都气坏了,他们认为过日子就是这样过的,他老实、没犯错就没问题。觉得婚姻一辈子就是这么忍耐过完的。但我真的很难接受这样的一生。
单亲妈妈的压力比预想中更大。我在香港找工作,同时还要尽可能照顾到他。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迫把他送去晚托,直到我晚上九点多下班才能去接他。我抱起他,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他马上就沉沉的睡着了。我一直自我激励要当一个厉害的妈妈,即使靠我自己一个人,我的孩子也不比任何人差。
所以基本上前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白天在职场中呕心沥血,晚上回家陪伴孩子,整理家务。一一自小就很懂事,别的小男孩还在闹腾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乖巧。
直到青春期的时候,学校老师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一一早恋。我真的气疯了,一一从小就是很懂事的孩子,那会又是准备艺考的关键时刻,居然会做出这样不懂事的事情。我去那个女孩的学校里大闹了一场。我真是气急了,带一一回家后也狠狠地揍了他,我说以后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不能谈恋爱。
没想到这句话真的一直被他记住了。他工作后每次都会问我,这个女孩能不能谈,那个女孩能不能谈,如果我不同意,他就真的不谈。但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悔,年轻的时候我要求他以学业为主,后来我要求他以工作为主,似乎从来没有以他的想法为主。
当初总是害怕他因为恋爱影响了事业,坚决不同意,结果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后来一一决心走演艺,我知道这一行比其他行业更为复杂和浑浊,所以也希望全心全力陪在他身边。我比他至少在社会上多摸爬了十几年,我想保护他。所以基本上大事小事我都会亲自过问。同时我深深的知道,这个行业里竞争有多残酷,如果自己没有办法做到比别人更努力,是根本没有希望被看到的。
这十多年来,我督促他日复一日的坚持很多事。每天早上7点起来健身,严格控制饮食,一日两餐,不吃糖,不喝饮料,都是为了他在荧幕上能有更好的表现。包括他每次上场前的服装造型,发言稿,我都会仔仔细细的盯着,十年如一日。我知道只有在很小的地方踏实做好每一步,才有可能尝试到更大的空间。
为了他我辞去了工作,全身心支持他的演艺梦想。长期以来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很依赖我,出门穿什么,去吃什么,和谁相处,接不接工作,都会听我的安排。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到顶流,就是靠这样十几年如一日的严格自律走上来的。所以我非常认可我的这套教育方式……因为实证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如今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没了,什么都没用了……”
吴母讲到这里再度情绪失控了,我看到她泪如雨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安抚她。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现实的无常是如何对普通人重重的出击。她的发丝间有些花白的银发,我想,那里面存储着和吴卜一一起经历的回忆。
这个曾经骄傲的母亲,在突然被抽走精神支柱后,曾经所坚信的教育理念,亲子方式,连带着曾经那些回忆,似乎都变得摇摇欲坠了。
这时,一个医生正朝这边走来,他穿着白大褂,带着一副圆眼镜。他边走来边说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已经关门了。”
我起身掏出证件,自我介绍道:“我是源上派出所的民警,在侦办案件。”
医生看了看证件,嘟囔了一句:“这个点还有人在太平间办案啊。”
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除了简单的陪伴和倾听,我还有一件能为吴母做的事情,那就是真相。我顺势提出:“请问方便进去看一下吗,需要进一步了解案件受害人的情况。”说完我下意识看了看吴母,不知道这个时候再度见到吴卜一的尸体会不会对她刺激太大。
医生看了看我俩,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然后摸出了一串钥匙,清脆的钥匙碰撞声回荡在走廊。吧嗒打开了门,然后哐哐哐的打开了灯,把这里照射的很亮堂。
医生问:“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吴卜一。”
医生在电脑上检索着,然后听到里面一声声响,医生走进去,过了一会移动床上推出了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裹着白布。医生推过来后,连打了几个哈欠,开始站旁边玩起了手机。
我走上前去,壮着胆子把白布掀开,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现在他变得更加冷酷和冰冷了。看起来整个尸体就像睡着了一样,睫毛长长的安放在眼窝上。尸体全身也很完整,除了腹部有两道伤口。这个位置果然如医生所说,处于下腹部。
但凭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得出,这个伤口并不是很深。最多9cm深,2cm宽。
“这个出血量对于腹部中刀的情况,还是很罕见的。建议还是做个尸检比较好。”医生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我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确实并没有别的伤口,盖上白布,还给了医生。医生推过尸体的移动床推了回去。轮滑在地面发出清亮的声音。吴母这次全程没有进来,她站在门边,远远的望着。
看完了尸体,我的疑虑更加深了。我走向吴母,轻轻地抚摸了下吴母的手臂,说道:
“我不知道方不方便问,您之前知道李姜冰玉吗?”
吴母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如果我知道他和这样的人来往,一定会要求他斩断联系。”
我说:“您一直是和儿子住在一起吗?”
“是的。”吴母一想起曾经熟悉的家变得空荡荡,却到处塞满了儿子的身影,不由得更悲从心来。
我:“平时他的外出或来往朋友的,有没有什么异常?”
吴母:“他现在……有的时候晚上出去聚会什么的,会玩的比较晚。之前也是。”
我:“他经常去林云深的别墅吗?”
吴母:“其实,其实,其实他并没和我说过。”吴母垂下了眼眸,一滴眼泪滑过脸颊。我猜测她的内心在想,曾经自己以为完全了解他,实际上却发现自己有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情。
医生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尝试开口说道:“吴妈妈,其实,我有一个请求。”
我继续说:“我希望您能同意尸检。”
虽然公安在涉及到刑事的案件,必要时可以采取强制尸检,但我还是期望能征得吴母的同意。
吴母仍旧沉浸在悲伤之中:“人死不能复生,尸检又能怎样呢?孩子已经走了。”
我想要再争取一次:“您能相信我吗?”
吴母看着我的双眼,此时突然又看向了我的口袋。原来我的手机亮了,正显示着妈妈的来电。但因为开启了免打扰,除了亮屏外并没有铃声和震动,我并没有注意到。
吴母开口说道:“早点回去吧,珍惜家人。”然后她转过身,朝门那边走去。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一看,4个未接来电,都是妈妈。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取消了免打扰。
“我会同意的。”这是吴母当晚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以上练明月的自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