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汁烧肉、卷心菜沙拉与小番茄
这是个周末的中午,社区活动室外阳光正好,昨晚下了一场雨,到现在只有几处水洼留在屋檐下没来得及完全蒸发。大石秀一郎坐在塑料折叠椅上,拉过脚边的通勤包。帆布包上的印花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剥落,翘起的边缘经由水洗微微发白。
午餐时间到了。大石秀一郎从帆布包里抽出自己的便当盒,抬眼扫视面前的桌子。长桌的面板是硬质塑料,蛋壳白的颜色经由时间浸染和各种使用,边角已经微微染上塑料老化后的黄色,各种尖锐物品在上面留下的划痕被登记表、宣传页和医院的检查结果盖了个七七八八,宣传页是光面铜版纸,用高饱和的颜色印着“青少年义诊”等等字样,顶灯暖白色往下打光,反出一片光斑。
大石秀一郎对着桌子犹豫了片晌,把便当盒放在了腿上。
便当盒是单纯的黑。固定盖子用的尼龙绑带用深蓝色双股线做了锁边,盖子和盒子侧面都有纸胶带,油性笔上用整洁的字迹标注着“骨伤科大石”的字样。掀开盒盖时凝结的水滴向下滑,大石秀一郎熟练地迅速翻过盖子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
便当盒里有三分之一装着姜汁烧肉,猪五花肉被切成两毫米的薄片,便利店买来的姜蓉和蒜末在冰箱冷藏室里面收了两周多也没失去太多风味,也几乎不用担心变质的问题,猪肉加上清酒、姜蓉、味淋和酱油腌制,最后还有一勺砂糖。
大石秀一郎总对放过多的糖有罪恶感,所以按菜谱做饭时总会比要求少放三分之一。工作后,他的休息日每月屈指可数,周末也崩着神经,以防有什么特殊情况,留下的时间全作为休息都有些紧巴巴,想要保持身材主要还是在热量摄入方面做文章。为了弥补对健康追求带来的口感缺失,洋葱会在锅里多煸炒一会儿,知道不用酱油也一片焦糖化的深棕色——即使对其他食材没有什么追求,在洋葱方面仍然需要有明确的目标——要挑选个头够大、造型匀称的白洋葱,这样才能做到完美的焦糖化,另外在没空做饭的日子里,也比其他小个头蔬菜更便于保存。
剩余的空间里被蔬果均分,大石秀一郎一向注重健康饮食,绿叶菜在冰箱里面待太久会变得软趴趴,生食时还会觉出青苔的草腥气,所以买整体叶片更加坚硬有韧性的甘蓝便好很多,何况还有更简便的做法——在超市直接购入切丝的混合甘蓝沙拉,能省去不少时间。大部分的沙拉酱油脂含量都高到让人在吃完饭后对着体重秤上的数字头大,鉴于工作性质导致的无法参与太多体育运动,油醋汁是更好更健康的选择,为了防止串味,特别放在了用油纸叠好的小碗里面。
买水果的时候超市已经结束营业,只有便利店还有盒装小番茄售卖,买下的时候因为时间太晚,盒子右上角有着红黄相间的贴纸,用粗体正字写着半额。
米饭浸润微咸回甘的酱汁,带着刚好可以入口的温热,大石秀一郎把东西送入口中时下意识微微倾身以免弄脏身上的白色外套。咀嚼的速度很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他吃饭的速度是逐年间慢慢变快的,医生的休息时间总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打断,即使他并不在急诊部门出诊也要应对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事务和会议。
门口传来脚步声带动木地板吱呀作响时,大石秀一郎还以为是去便利店买便当吃的同事回来。抬起头却看见的是陌生的身影。少年人看上去是刚刚步入青春期不久的年纪,一只手被母亲握在掌心,有些不自在地被一路牵着,抿着唇低头去数地板缝隙的宽窄。
“抱歉,抱歉打扰了。真不好意思,请问义诊的……”母亲一手握着孩子的手,一手拎着文件袋,看着空荡荡的体育馆有些紧张地开口发问。
“现在也可以参加的。”米饭滑进喉咙里,大石秀一郎单手掀开旁边的保温杯杯盖,往喉咙里灌了两口麦茶。前一天晚上茶包就已经被放进冷水壶,在冰箱待一晚之后液体是澄澈的浅棕,过了一早送入口中时仍然有冷冽的口感。
其实现在是午休时间,下午的活动要等他们都吃完饭之后才会开始,但是…大石秀一郎抬眼看向这位年轻的患者,目光并未交汇,少年只是低头看着地板砖。
他猜到对方的想法,旋即提起几分警惕心来。如果现在从自己口中说出任何一点可用的借口,这位患者都会抓住机会拒绝检查的。
他坐直身体,把便当盒盖扣好,“可以问诊的,请先向我说明一下孩子的情况吧。”
少年人最不懂得如何掩藏情绪,被母亲拉着坐下时脸上的失望神色显而易见,皱着眉有些不自然地打量着桌面上各色宣传单和登记表。大石秀一郎叹了口气,有一股并不明晰的愤怒哽在喉咙之间。
不是因为午饭时间被打扰,是因为他太明白这人此时此刻心里正在想什么。
不去检查就可以假装自己的身体没有出问题,就可以用那过分强的责任心硬撑到崩溃为止,直到避无可避被队友发现…
大石秀一郎十五年前就见识过这样的想法了,当时他周围这么想的人也不在少数。
甚至他自己也曾这么想过。
“他前几个月不小心在比赛中受了伤,也休息了一段时间,还没到第一个医生说的病假时间,”母亲皱着眉说,语气中不掩埋怨,“但他非说新赛段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论如何都要开始恢复训练…”
“我只是扭伤了一下,没关系的,而且已经不痛了。”少年反驳,说着连忙活动起自己的手来,急慌慌地向自己面前的人证明。大石秀一郎急忙将便当盒放在一边,伸手阻止了对方的动作,以免急切的过度活动会带来不良后果。
“在进行的是什么样的运动?篮球?”大石秀一郎问。
“网球。”少年撇了撇嘴,似乎不相信面前这位医生能和他在运动方面有什么共同话题。这位医生的动作一滞,祖母绿色的眼睛中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单打?还是双打?”语气依旧很轻松,只是拉拉家常而已的样子。医生放开他的手腕,将片子对向灯光。他不明白这个问题究竟和他的康复有什么关系,只是在母亲的目光下乖巧回答,“双打。”
“和搭档关系很好吧?你负责网前?”医生继续问道。
“我的手可不可以回去训练?”少年似乎不想和医生透露太多,只是期待着医生的宣判。大石秀一郎又忍不住长出一口气。他有很多话想劝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自己十五岁的经历和盘托出,告诉他这样坚持可能带来的后果。
但大石秀一郎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打量这个少年片晌。
“可以进行恢复训练。”大石秀一郎说。这个少年比十五岁的他运气更好,受伤没有那么严重,况且现在针对运动员的康复也有更多手段,“不过不可以做有太多负重的力量训练,拉伸的时候也要多加注意。你如果再受伤,接下来的关东大赛就可能赶不上了。”
“你的搭档也会很担心的,所以请务必在训练时戴好相关护具。”大石秀一郎顿了一下,继续说。
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少年在母亲长出一口气后先一步出声感谢。其实作为医生这么多年以来大石秀一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合,微微躬身回应的动作熟稔又有些疏离。
把检查报告和通知单递回母亲手上的时候,大石秀一郎的目光短暂地在检查单的年龄一栏上停留。十五岁。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少年也要在球场上做出至关重要的选择。大石秀一郎嘴角噙着微笑带着他们离开,母亲走出去的时候仍然有点不放心似的握着少年的手腕,对方别扭地跟着对方的动作走,中途抽手了两下也挣扎失败,最后还是乖乖被母亲牵着离开活动现场。等到二人的身影被外面的阳光吞没,大石秀一郎才再次端起自己的便当盒。
在几次呼吸之间的间隙,大石秀一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间隔十五年之后的隐痛短暂复现,随后快速褪去。平淡的池水上泛起一阵波纹。
还是吃饭最重要。已经彻底失去温度的午餐被塞进口中,冷却的酱汁也并没太难入口,因为减少了糖分含量所以没有变得过分油腻。将最后一个小番茄送进口中的时候同事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白大褂的领口上落了一小块沾着蛋黄酱的熟制金枪鱼,自己这位后辈很爱吃便利店饭团。
“已经吃完了吗?真好啊,好羡慕大石前辈,每天都有这么精致的便当。”大石秀一郎跟着对方笑了两声,点头提到刚刚休息时间过来的那对母子。后辈是实习中的学生,随时随地都带着欢快的语气和几乎用不完的精力。
“因为临时提供了诊断意见,所以耽搁了。”大石秀一郎顺着人的话随口往下聊,跳过了关于便当的问题。一旦接住了话头多半就要聊下去,然后涉及“便当是不是自己做的”和“前辈会不会有女朋友”之类私人话题。
他们又不熟。
“小运动员真是很热血啊…”同事抓抓头发,“为了胜利这么着急,简直像是热血漫画里面才会出现的剧情。真的值得吗?”
大石秀一郎从喉间吐出一段单音节,正在思考要不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口就再一次有了动静。脚步声、拐杖与地面的敲击声、助行器拖动的声音。于是他就没回答对方的问题,伸手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宣传彩页。
不知道答案也没关系,还是先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