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某天傍晚,炊烟中一个衣着整齐、尖嘴猴腮的男人走进了家门。
此时老人正在往灶里添火,邻居家的狗突然冲着门口大叫,若不是因为被链子拴住早已扑上去。男人用低沉沙哑的嗓音怒骂几句,从车子后座拿出三四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进门时迎面碰上这个院子的老人。
他愣了一瞬,斜撇开眼,刚才训狗的神气半泄不泄,如漏气一半的氢气球,干瘪垂在半空。似是为了掩饰尴尬,他笑了两声,边拎东西往门内迈步,边说“妈我……”
话音未落,被老人一巴掌甩在脸上。
老人似乎用尽了全力,手垂下后剧烈发抖,但她依然怒视着面前的男人,声音嘶哑在院里回响:
“你回来干什么你还知道回来?!云云他……”
外面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电视机边的小孩发现不对劲,急着想要出去,被我拦在卧室门口。
我能感知到外面二人的情绪,都是激烈的火红,那个男人——应该是云云的父亲——从感知结果来看还要更危险些。
但不确定小孩能否听懂这个解释,于是先用火焰封住门,试图劝他:“先等等云云!他们现在吵架顾不上你,你出去会受伤!”
“可是奶奶在外面!他是疯子他会打奶奶……”眼泪从小孩湿润的眼眶中流向面颊,他的难过与急切险些要打湿我的烛火。
但他向来不是一个软弱的小孩——我该早点想到的——我还要劝他,而他几乎是怨恨地冲我吼道:“不要拦我!”然后毫不犹豫地从从盛满火焰的门框中穿过,跌跌撞撞跑向院子大门。
幸运的是他毫发无伤,因为我们神灯不可能伤害许愿者。
只是他的大胆令我我来不及躲避,用来吓他的火焰载满眼泪,被我收回烛芯。
糟!《神灯手册》上好像说不能这样,会导致……导致什么来着?
下一秒,我像是本体被针刺穿,或是被挖去一块,“失去”的疼痛令我失去平衡滚落在地,但同时,另一种感受更令我恐惧。
是冰……被冰封的感觉……不对,可是什么时候?……
来不及思考,属于本体的火熄灭了,我失去意识。
……
……
……
我经历了入世以来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刺痛与冰冷时刻裹挟着我,像是冬夜里生长的雾,浓郁着搅动时空,要将我往永恒黑暗里拽去。
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不死不生,在这疼痛中中沉浮不定。
直到很久以后,柔和的声音叫醒我,如破晓的风。
“蜡烛?怎么掉这了?”
粗糙又松弛的皮肤触碰我的身体,将我捡起,竖直放在某处平面点燃。
烛光摇曳,我的视觉缓缓恢复,朦胧中看见一双浊而温柔的眼睛。
是不是见过?
“你好哇,我是神灯,可以实现你三个愿望。要许愿吗?”我高兴地和她打招呼。
“沈、登?哦,神……灯?”老人不理解似的喃喃重复,慢慢地,笑意从眼底漾出,很好看。
“原来你是……云云的蜡烛啊。”老人伸手,似乎想要触碰烛火,但最终没有。
“云云?是?”我不解,然而还没问完,老人忽然自顾自说起别的。
“错了,错了,是衫余。云云,云云没有了,找不到了,小丫头是衫余——云云呢?”老人神色间有些执着的痴,我注意到。
“您要许愿吗?”我找准时机。
“云云……”她仍在呢喃那个名字,像是没听见我的提议,于是我换了个方式吸引她注意。
“我可以帮您找云云。”
醒来后我的能力好像消失了大半,此刻我迫切需要实现点愿望来恢复自己。
老人终于回神,怔怔看着我,目光穿透烛火,好像清醒又好像不清醒。
“许愿……?”
……
老人许的第三个愿望是让我和她忘记前两个愿望。
很奇怪的要求,但职业素养要求我照做。
我终于如愿,实现了她的愿望,得到了愿力也恢复了能力。
她的愿望不难,就是需要时间。我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但好像在村子里四处转了很久,屋顶的瓦片,祠堂,一棵树……也许是因为村子老了,这些地方都很空,不热闹。
闲逛期间,之前的记忆零零碎碎回来,我才发现自己找不到那个小孩了。
听说在争吵的第二天,那个男人带着云云离开了村庄,什么也没有带走。
老人依然留在这里,时不时念叨“那个孩子”,把他没穿过的旧衣服拿出来洗洗晒晒,再收回去。
而我因为小孩离开了,没法完成契约,暂时只能先等着,然而一直没有新人过来许愿。
此前我没有想到,只是打了一个电话,会让小孩和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好在他最终还是去学校了,实现了愿望,没有依靠我——所以我依然需要他的三十几个愿望。
在我我自暴自弃的某天半夜,手电筒突然找到我。
我被它吵醒,迷迷糊糊的:“你是那个……你是手电筒?怎么会有灯加班到这么晚?”
这话让它很破防,但它没办法,还是要先和我说最重要的事情:
“你这里最近有一个老人离开了。然后剩下的总人数达不到神灯值班点开设要求,要撤掉。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重新填一下志愿。”
这里的冬风总是很汹涌,大概是因为我刚睡醒没有防备,向来安稳摇曳的烛火忽然被吹灭了。
我不喜欢手电筒,不是怪它,是怪它的光太刺眼太固定,没有跳跃与明暗的变化,很枯燥。可现在我被吹灭后,屋内只剩下令蜡烛讨厌的冷色系光。
神灯不知冷暖,但对于人类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挺寒冷的冬天。
……是太困了吗?我怎么会突然想起金色树下小孩湿漉漉的眼睛?
“喂,醒醒?”手电筒切换成超级闪烁的大灯,十万火急一般喊我。我才发现今晚祠堂里雾蒙蒙的,好像是灰尘太多了。
我清醒过来,重新点亮烛火。
“再等等吧,你先帮我开个出差证明。我和一个债主……还有笔账没算清。”
……
……
……
我们神灯界干屁大点事也要开证明,这我是向来知道的。但我没有想到光出个差的证明就能拖我两个月。门口的树叶一片片掉、一把把掉、一团团掉、一棵棵掉到最后几乎秃完了,而我的出差证明还没有到。
真是太慢了。
这天我实在太无聊了,于是站在门口的软树叶堆上面发呆。
就在新落下的枯叶将我埋掉之前,终于有灯来找我了,但不是手电筒,而是煤油灯。
“怎么是你?转职了?你不是说想要去寺庙里吗?”
“太卷了,太卷了,再呆下去我要被累死了真的服了呀怎么那些个老头一天到晚不需要休息的啊?你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压榨我的呜呜呜,真的从早到晚都是人!一点也受不了了!!听我说不要去那边不要去那边不要去那边!!太恐怖了,甚至他们老灯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让你帮忙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什么帮忙写年终报告啊,帮忙申请点油啊。我之前回去一趟神灯界,居然顺路带了七八个灯的东西回来。这些黑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年纪都拿我这新灯当油使!听我说千万不要去那些地方……”它激动得火星四溅,恨不得和我相抱而泣。但是它是圆的,我是直的,我们抱不了。
我一边听它说一边烧一片叶子两片叶子三片叶子玩……这里的一小摞已经快被我烧光了,它还在控诉。
哎,看来寺庙的工作是真的很辛苦啊,听它的描述,已经要油尽灯枯了。
又叨叨完了半摞树叶,它想起来这里的最初目的。 “哦对了,你不是要出差吗?证明开好给你带过来了,这个。”
一只被火焰雕刻过的蛛丝灯芯递了过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我才收下,煤油灯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嗯,真的很忙碌哦。
蛛丝做过处理,防火,被我封在自己的烛油底部,明明不可燃烧,却总能被我感知到,放着别扭又怪异。
太奇怪了,难道它的材质还不如神灯资格证?
我尽力让自己忽略这些许不适,最后看了眼居住小半年的祠堂。
“走呗,憋整啥煽情玩意。”总是沉默的石头成精突然说。
“哦行吧,那再见。”
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找到他。
首先从祠堂出发,翻过山脊继续向前,直到城市的边缘;再穿过马路,走出玉玲巷、南丰街……最后的最后,我来到一栋老式小区楼下。
三楼,那是他住的地方,他的新家。
我到的时候天还没亮,我们的契约让我停在一扇门之前。穿过这扇门就可以见到他了,但今天是周二,他还要上课,所以我暂时没有打扰他,而是躲进了抽屉里。
出发的时候还不觉得远,这一路不停走下来,等到休息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惫。在睡梦中,我听到他起床的动静,听到他背起书包出门。抽屉漏了一缕光线,外面天亮了,下午一阵雨下下来,光线又消失了……过了很久,可能是傍晚,我听见大门打开然后关上的声音。
契约对象越来越近,放蛛丝的位置又有一点不适了,我扭动两下,点亮烛火,在房间正中等他。
他推门的时候卧室里一片黑暗,唯独我在的位置是一点橘黄色的光,他握着门把手一直没有松开,就那样傻不溜丢、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多久不见?怎么还变傻了?”我一边嘲笑一边靠近,蓦然看到他眼角的闪烁。
“呃,嗯,咋了?”
他向前伸手,一言不发,像是要碰我,又像是不知怎么触碰。
最后我上前贴住了他的掌心,蛛丝处那点不适也随之消失了。
“哎好啦,别哭,我在,来找你了。”
他抽噎地将眼泪憋住,泪汪汪地盯住我。
这孩子以前就喜欢藏着心事,现在看来,似乎变本加厉了。
相顾无言许久,我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最想知道,但之前来不及问的问题:
“云云你居然是女孩子吗?!”
“啊?我为什么不是?”
“你没说过啊!!”
“你也没问过啊。”
天知道我看见他穿着连衣裙披着头发放学回家时有多震惊。
我刚想研究他的新发型,就被他屈起手指敲了一下。
“你干嘛?!”
“我生气。”
“啊?你们人类好奇怪。”
他又敲了一下我。
“干什么?不许敲了!”我的火焰张牙舞爪,试图恐吓他,但小孩反而将脸凑得更近了。
“看来你胆子肥了不少啊。”火焰描绘出生气的符号。
“嗯,对。”他笑盈盈的,在黑暗的室内,眼里映着我烛火的颜色。
“……不欢迎我来吗?我可是走了好远。”
“欢迎你来找我。”
“愿望也要许哦。”
“再说。”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