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家办喜事那天，圈子里的太太都去了，梁太太前天刚得了肠胃炎，上吐下泻的脱了水，刚有好转还是拖着支离病体去了。

    王佳芝踏进饭店前还是有些做贼心虚。虽然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人情往来，不去就得罪人了，而且她和马太太从一开始就不对付，还是每次都是马太太先主动攻击她。但她还是觉得，毕竟认识，这样过去真的好像故意要看马太太笑话一样。

    她一进去，就见老马和原配一人胸前带着一朵红花在和来宾说话。

    “哎呀，你来了，快请快请。”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人冲到她眼前，好像鼹鼠突然从脚底下冒出头来一样。

    定睛一看，是马太太，她认识的那个马太太。

    “额？”

    原配马太太穿着大红旗袍，现任马太太也穿着红旗袍，只是颜色比原配浅，胸前没有戴花，但也精心打扮了。而且现在，笑容满面的和她说话，还没等王佳芝从震惊里缓过来，马太太又热情的拉着她的胳膊到老马和原配跟前，笑道：“这就是王小姐。”

    原配忙拉过她另一只胳膊，亲热的说起场面话来，王佳芝被这两任马太太，一人拉着一只胳膊，说了好一番话才脱身，找到太太团的桌子坐下。

    她刚落座，还头朝着迎宾那边，看着马太太在老马和原配身边一起笑容可掬的忙着招待宾客，一副妻贤妾顺的和睦景象。

    “你看她。”

    听到梁太太带笑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这一桌都是麻将搭子啊。

    萧太太、梁太太、廖太太、乔女士、萧太太的三个女儿、廖太太的二女儿，就快坐不下了。

    王佳芝颇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慨，就只少了一个易太太，心想易太太一定很遗憾，最想见马太太出丑的大概就是她了。

    萧太太女儿道：“闹归闹，她最会见风使舵的，怎么样也不敢得罪了老公。”

    王佳芝这样一想也不奇怪了。马太太最会趋炎附势的。比自己地位高的各种谄媚巴结，地位低的就各种拉踩作践。一旦得了势，不知道怎么张狂好了。当初对易太太就是，勾上老易之后，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对自己那样尖刻敌意，现在也又换了面孔。她这样的性格，难怪把人都得罪的差不多了。所以今天认识的太太几乎都到全了，全来看她的笑话。

    王佳芝四处望望，他说今天有事不会来的。

    马太太闹归闹，她也知道，现在老公不喜欢她了。他们这个圈子，轻易不会离婚，寒微之时的太太是可以离婚的，因为不引人注目。发达之后娶的就不行了。

    别看已经喊口号反封建、婚姻自由几十年了，什么时候都一样，尤其是官场。只要不和糟糠之妻离婚，就是个人，能善待的，就是圣人。老易在那个圈子里这方面的口碑就非常的好，不离婚，姨太太都不娶，只是无关痛痒的，外面走马观花不过心的多玩几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老易的口碑还是很好。人觉得他是想找个好人要个孩子，这个一点问题没有。那易太太三天两头暗中闹，只是把她送回乡下也无伤大雅。

    老马抛弃对自己有恩的发妻，娶了现在的马太太，本来名声就有所妨碍了。虽然现在和马太太又不好了，但总不能再离婚了。但马太太还是害怕，和他彻底闹翻了，他要是比老廖做的还绝，彻底不露面不拿钱回来，这个正房的名份又有什么意思。

    王佳芝见廖太太大女儿不在，小声问起萧太太女儿，萧太太女儿道：“现在婆家、娘家……”说到这里，悄悄斜眼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廖太太，道：“都说她精神有问题，告诉人，有事不要请她，家里有应酬也不告诉她，不要她出面。”

    王佳芝“啊”了一声，她还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真的付诸行动啊。虽然这种无聊的应酬不来也没什么，可是这样可以不许她知道，好像是把她当作异类，故意排斥孤立她。

    梁太太道：“你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是可惜。”

    王佳芝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不做声。这群太太，别看她们流水一样的花钱，钱花在自己身上才不心疼，要是花在别处，是锱铢必较的。

    易太太成天的要人来家里打麻将，下午开始，总是至少要打到夜里十二点，中间的茶点，一顿晚饭加十点钟之后的夜宵，要是打通宵，又多了一次夜宵和一顿早餐。家里多了三个人吃饭，要雌竞炫富，菜色比平时更要奢侈精致一些。一两次没什么，可是长年累月，也是一笔不小开销。

    最开始的时候，王佳芝第一反应是，大白天就开着高瓦强光灯，夜里更是成宿成宿的开，这要浪费多少电。那灯光晃得她眼花缭乱，心想灯火管制的时候，老百姓住的地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就是不管制，到了九点钟之后，也几乎都熄了灯，要不就是点蜡烛，省电费。

    天堂的光是明媚耀眼的，地狱是黑漆漆的。富人活在天堂，穷人活在地狱。

    她那时候心里想。

    有一天又是打了一个通宵，后半夜他回来了，一早又走了。

    易太太对阿妈道：“把昨天剩下的黄鱼做几碗黄鱼面我们吃。有人从薛淀湖钓来的，六斤多呢。”

    她对廖太太说。那条鱼昨天晚饭蒸了大半条她们吃，马太太夜里临时走了，请了廖太太来顶替。

    吃黄鱼面的时候她发神经，心里生气道：“他都没有吃到黄鱼！”

    她知道，有这种想法是自己有病。

    易太太们喜欢要太太们来家里打牌，众星捧月的各种巴结她，一种万邦来朝的荣耀享受。

    太太们也喜欢来家里打牌，要是来自己家打牌，要多负担三个人的吃喝，唤奴使婢，点灯熬油的，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老公回来也心烦。事后给的小账也是给下人的，落不到自己手里。到易太太这边打牌，一点儿心都不用操，还可以白吃白喝，反倒省了自己家的开销。

    现在易太太回了乡下，没人愿意作这个冤大头，成天把牌局设在自己家里。她们打牌只好轮流做东，开销就大了。

    几个太太也想着，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再作大本营打牌不就好了，下人厨子都是现成的，花钱当然还是花易家的钱。

    王佳芝当然不会那么做，她又不喜欢打麻将，而且，自己也不愿意作冤大头。

    一群伪诰命，占着你的便宜，背后还议论你是傻子。

    萧太太的三女儿看着前面的一盘玫瑰乳酪，对王佳芝道：“姐姐，你吃这个吗？”

    萧太太笑道：“什么姐姐，叫阿姨。”

    王佳芝笑道：“阿姨也对，姐姐也对，都好。”

    萧太太女儿调皮道：“是啊，十八岁以内就是，叫哥哥也对，叫叔叔也对。”

    王佳芝明白她的意思，不好意思的捂嘴一笑。

    吃饭的时候廖太太提起现在油价贵，汽车也不怎么用了。其她几个都不搭茬。

    廖太太这个人就是，他们家的官位和圈子里的相差太多，可是又死要面子，处处要和其她人比肩，因此也要她很受折磨。但又城府太浅，动不动就像今天这样，忍不住露出经济拮据的窘境。

    现在汽油是贵，可是谁用不起汽车，圈子里这几个高官家能用不起？要是这样，这个卖国贼作着还有什么意义。

    过去易家两台汽车，他和易太太一人一辆。她搬到那边去之后，已经给她预备好了一辆。她都说用不着了，可还是在家里放着。

    阿妈说道：“咱们家够省了，算上那边的，不过才三辆。那些人口比我们家多的，官还没有先生大的，汽车都好几辆。”

    她心里问道：什么人家，要三辆以上的汽车啊！

    搬过来的时候，那几个人渣还活着。尤其赖秀金，见她竟然住进了豪华大房子，而且老妈子、丫鬟、厨子、车夫诸多仆从加侍卫，估摸有十来个人。尤其给王佳芝又添置了好多衣服首饰。王佳芝本来是不用那汽车的，但是有时候出门遇到恶劣天气，叫不到车，只能车子去接她。什么东西就是，用几次觉得方便，也就经常用了。

    王佳芝和赖秀金还没有交恶的时候，讲古代后宫位份低的女人很惨的，好几个人睡大通铺，屋子又窄又小，还不能穿漂亮衣服梳好看的头，给的钱也少得可怜，比宫女好不了哪去。那么多女人，能升到妃子的一共也不过八九个，做了妃子就是一宫主位，可以有自己的房子，定例的仆人，还可以随心意的往漂亮打扮。就是宫里还住着其他位份低的媵妾，自己能支配的空间也没那么大。

    赖秀金那时候想起，咬牙切齿的想：好啊，你现在是像自己说的，从大通铺升到妃子了。还一个人住这样大的房子，比妃子还舒服了！

    “十来个人就只伺候他们这两个奸夫□□！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他们弄死。”赖秀金回去大吼道。恨不得冲进去和她同归于尽。

    老吴对邝裕民讲，到时候把王佳芝也一起弄死，就说是误杀，没人会在意死掉一个婊*子。本来只有邝裕民一个知道，但为了平息众怒，他已经透露给他们，王佳芝会死，她的快乐只是短暂的一时，过后大家还可以分她的那一份奖金。

    可是那些人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过去日子苦忍不了，现在自己过得还是苦，王佳芝却可以荣华富贵，风流快活，简直要他们痛不欲生。

    凭什么王佳芝出入可以坐汽车呢，自己只有坐电车、三轮车。那几个男生更愤怒，他们为了跟踪，经常整天的蹬自行车，马路上吃灰，屁股都要颠散了，腿都要蹬断了。

    王佳芝并不知道那几个人渣的想法，此刻她想着易太太会怎么想呢。

    小贱人，当初你出门还要我把自己的车子施舍给你，现在倒是尊卑导致，还有没有天理！

    现在就连马太太和那阿妈都对她巴结起来了，原因之一就是两个月前老易把易太太的车送人了。

    一次她去查看房子，发现车没有了。

    “先生上个月送人了。”

    她听完大为震惊。先是意识到易太太是不是回不来了，然后，那么贵的东西，怎么就送人了。但是他的身份，也不能卖车啊，成什么样子了。

    总不会有一天把房子也送人吧。不会不会，这么大个东西，值那么多的钱，房子总可以卖的。

    易太太还一直和阿妈保持联系，掌握这边的情形，看老易什么时候能接她回来。

    那边打发的就剩两个人看屋子，现在把她的车都送人了，可见是不打算要她回来了。易太太万念俱灰。王佳芝想的她当然也想到，但那都是细枝末节。她的关注点和王佳芝一点不一样。

    这件事易太太几乎没有受到任何舆论的支持，城里的圈子里得不到同情，没想到回了乡下，更没有同情。

    乡下当然比城里还封建。

    “连个孩子都没有，还不许男人讨二房，不休了她就谢天谢地吧。”

    “成亲第二年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了，公婆都不用她伺候，阔太太当着，她还想怎么样。”

    不得不说，老易年轻时候虽然孤傲强势，但是很照顾人的感情。他也知道作儿媳妇很苦，没有丈夫，一个人照顾公婆更苦。所以安顿下来就把易太太接过去，即便他对她并没有感情。

    这边服侍易太太的仆人也是乡下没进过城的，易太太和她们根本说不来。得知自己的车被送人了，万念俱灰，忍不住落泪。

    老妈子安慰道：“老爷是仁义人，怎么会少了太太的。太太后半辈子还不是足吃足喝的。”

    易太太也知道老易不会少了她的吃喝，可是自己要的就是足吃足喝吗？

    虽然她只比老易大一岁，但她坚信，自己会比老易多活好多好多年的，万贯家财最后都应该是自己的。

    现在非弄出个二房来，又这样的得宠，到时候要分走多少自己的财产。万一，王佳芝再生出个孩子来，老易再不念夫妻情分，把大头都给了那母子两个，自己不是亏死了。

    人都是爱做梦的，只要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就总觉得，会有实现的希望。

    易太太有一个女皇梦，要等着老易死后用继承的那些钱来实现。虽然现在她有足够可支配的钱财，可以舒服的逛街、打牌、受人奉承。可是这还不够啊。

    而今这个梦想似乎已经被判了死刑，要她怎么能不绝望。

    王佳芝和易太太的想法不一样，她觉得如果不是横死，是寿终正寝，老易是可以活的很长很长的。

    易太太是看他那样憔悴绝望的样子，觉得他是活不长的。

    王佳芝是根据实践经验推论的。

    起初她见他也是憔悴清瘦的就剩一身骨头了，可是……

    甚至他好几天几乎没怎么睡觉，还要做那样折磨的工作，后半夜过去，眼睛里都是血丝。但还是很……有时候一两次之后，他好像坚持不下去了，只要让他歇一会儿，然后她再稍加唤醒，很快就又复活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那么久没休息没睡觉，甚至还可以一直睁着眼睛。最开始那几次，他还控制她，要她总是能看着他的眼睛。

    他那一双眼睛，生气的时候目光如炬，高兴的时候，又脉脉含情，反正怎么样都是非常的亮星星，极具迷惑性，要人受不了。

    她那时候想，他是想用这种眼神蛊惑她吗？真是的。

    其实是她自己想太多了，他只是要她在自己的视线范畴内，利于控制她。是她自己非要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很有迷惑性，哪怕年轻时候，好多人说他好看，眼睛漂亮，他都不信。他一直认为自己征服人是靠内涵，人称赞他容貌好的时候，他心里都是想：“场面上的话怎么能信呢？”

    后来王佳芝分析出来，他是历史系毕业，早年做过历史老师，当过兵，去打过仗。那体质当然很好了。尤其后来当特务，不止体能消耗大，还要各种费心劳神。现在更是成宿成宿不睡觉，面对那样血性恐怖的事情，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但还是两眼炯炯有神的。体质不是特别好哪里做得来。要是没这些事情，他一定能活的非常非常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