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门外等着的丫鬟头上戴着朵小小的白花,瞧起来分外素净。染竹是认得的,但因着对方是月前才从侍郎府调拨去沈宁音身边儿的,而且还是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所以染竹虽认得,却记不清她的名字。
这样的人从前见着染竹都是讨好逢迎的,她根本不必给脸面,如今小丫鬟见着染竹时,神色充满了鄙夷和蔑视。
染竹攥紧帕子愈发觉着气恼:“你来这做甚?”
小丫鬟似乎冷哼了声。染竹怄得要命,咬牙切齿深吸口气正要发作,丫鬟道:“染竹,若非少夫人命我来,你以为我稀罕过来?”
染竹听到“少夫人”这称呼,心中不禁害怕,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
这么多天都过去了,染竹觉着,少夫人是个妇道人家,从来养在深闺的女娘,哪里能在没有家族庇护的情况下生存下来?外头又那么乱,就算兰香找到人,怕也是个尸体。
染竹根本不信,只觉着定是兰香命人来诈自己,是记恨自己拿了那么多银钱。
“你少拿少夫人压我!”染竹冷笑:“是兰香派你来的吧?”她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五钱的银锞子,想了想又换成个二钱的,随手递过去,轻蔑道:“喏,拿着赏钱赶紧走!回去告诉兰香,别再来打我手里银子的主意!当初我要留些给她,是她自己给脸不要的,可怨不得我!”
染竹能清晰地看见那丫鬟脸色黑沉下去,气得直发抖。对方越是如此,染竹越觉畅快,哂笑了一声:“还不拿着?你一个月月钱也不到二两吧?这二钱银子顶你三天工钱了。”
小丫鬟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姑苏城时兴的新样式,与从前的粗麻衣裳大相径庭,染竹只当是兰香故意给她置办这衣裳穿过来气自己的。
她又想起阮宅里头几乎没剩几个铜板,那些个值钱的首饰都有徽记,任何人无法随意变卖,金饰也没有门路去融。
染竹更鄙夷了,嘴上语气却关切诚恳:“都这种情况了,兰香还花银子给你买这衣裳来显摆,她明知我不会被这些小伎俩气着,还不如把银子拿来吃穿用度。”
“没依没靠的,还不学着成熟些个。”
染竹自认为自己这番提醒已经仁至义尽,又将二钱银子塞进那丫鬟手心。
她原以为丫鬟被戳穿露出窘困便会感激自己,可丫鬟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掌心的银子,旋即用力往旁边儿砸去。
“你做什么!?”染竹怒不可遏,她瞪着那丫鬟的时候,并没有察觉,从前她沉稳内敛的温婉性子早已经荡然无存,此刻的染竹脸上,是陌生的扭曲。
像只易怒的野兽。
小丫鬟冷冷看着她,并没有像染竹想象中一般害怕得罪自己,而是用一种近乎睥睨的怜悯眼神,一字字开口:“姐姐还将自个儿当个人物呢?不,姐姐连人都不是了。”
“你放肆!”染竹扬起手,没等她打下去,小丫鬟已经反手一巴掌抽到她脸上。
“你敢打我!?”染竹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丫鬟,脑海里,这人小心翼翼讨好的身影,劳作狼狈的身影,所有的卑微还历历在目,可这样一个人,现在竟然敢对自己动手!而且还是在冷家!
人就是这样,当你刻意去留意的时候,总能留意到自己最不想看着的光景,以及,最不想听着的声音。譬如现在,即便隔着很远,很远,远到根本不可能被听见,染竹却仿佛听着了聚在一起的冷家下人嚼舌根剜酸自己的言语。
这一切不过是一瞬间,染竹捂着脸想要打回来!要打坏那贱丫头的脸,否则以后她就要无法立足了。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兰香的目的!她想叫自己过得不好!
染竹的眼神霎时间凶狠起来。
“拿去。”小丫鬟毫不畏惧,抬手将一个匣子扔了过去,她这动作成功打断了染竹。
那匣子不沉,扔过去的丫鬟抽开了一道缝,染竹接在手里,目光立时被里头华贵艳色的玛瑙朱钗夺了去。她彻底抽开,心中大惊。
因为这朱钗很是贵重,所以虽然少夫人很少戴,染竹却认得。她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给了自己?
就在染竹心里乱糟糟地思量这是不是兰香要陷害自己时,她蓦地听见小丫鬟寒凉的声音:“这是少夫人赐给你的。”
染竹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拿出那两只朱钗,但见下面还有一封信。
染竹认得字,她所有的字还是沈宁音手把手教的,此时此刻信笺里头没有提起任何恩情,只有将她许给冷元景的承诺,还把所有她卷走的银钱重做了陪嫁。
良久的沉默,染竹拿着东西的手在颤抖。她终究是想起了从前,想起沈宁音教她写字,教她念书,想起她们曾经一起罚跪,一起挨饿,想起沈宁音告诉她她会是自己的心腹,告诉她会叫她过好日子。
而从前的她呢?染竹细想了想,从前,她便觉着,那不过是拖累,她不要那些虚无的承诺,她要过好日子啊……
染竹的手攥紧,动容的神色也恢复了冰冷。从前她就不耐烦听那些大饼。
如今,也一样。
“那就替我多谢少夫人了。”染竹咬着牙,只是目光却怎么也不肯落到丫鬟身上。
丫鬟没有说话,眼前那样的人,叫她觉着聊半句都令人反胃。从前高不可攀、叫人心生向往的染竹姐姐,终究是死在了过去。
“等等!”染竹深吸口气,语调里带着迫切和怨毒:“少夫人该不会是做戏吧!想拿这两只朱钗来诱我?我的卖身契呢?”
小丫鬟停了脚步,染竹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声音低哑中带着几分威胁:“少夫人这样的假好心以为我会感激么?她若真想叫我感激,就该把卖身契一并给我!”
“况且,我人在冷家!我是不会回去的!冷太太答应过我的!”
听着她疯魔一般的言语,小丫鬟用力甩开她的手掌,忍着想再给染竹几巴掌的冲动,小丫鬟磨了磨后槽牙,冷笑:“少夫人自会去侍郎府将你的卖身契讨了送来。”
“当真!?”染竹脸上露出狂喜的笑来。
小丫鬟不想再看她恶心的嘴脸,拂袖而走。
染竹也顾不上去想冷家下人会如何看轻自己,只看着手里的朱钗与信笺喜不自胜,她反反复复看着信上的内容。
她要给冷元景做妾了,少夫人竟然亲手把自己送出去!
染竹心里没有感激,只觉着少夫人软弱,她卷款背叛,反得善待。染竹觉得自己做对极了。
寒山寺。
坠儿回来复命,兰香打发她出去后心里憋屈得不行。主子跟前她最是藏不住话,有不爽利了便要说出来。
“少夫人,染竹她忘恩负义!您对她这般好,可坠儿都说她绝无可能感激您,您又何必连卖身契也还她!”
兰香替沈宁音不值,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沈宁音站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一个“心”字,将最后一画点完,沈宁音搁了笔,将纸展在手中轻吹了吹,这才开口:“谁说我要将卖身契还她?”
兰香愣了愣,道:“您不是要上侍郎府将染竹的卖身契讨来送过去?”
沈宁音挂好了字,转眸看向兰香,红唇微弯:“我的确是要把那身契送去冷家,却不是给染竹。”
前世沈宁音在姑苏阮家时,还是做正妻,是冷元景明媒正娶,这都要受尽磋磨的。
而前世的染竹呢?她过得委实风光,所有的恶意磋磨、都有沈宁音替她抵挡,即便后来冷元景娶了被休的沈弦思,染竹有儿子,儿子还是个举人,她的日子过得也没差到哪儿去。
只是今生,沈宁音不会再护着她。染竹不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断绝了沈宁音留给她的安稳余生路。她要用她所有的余生来自食恶果。
她是妾啊。
还是连命都不在自个儿手里的死契。
隔日晌午,寒山寺等来了马车。
阮太太会来,沈宁音猜着了,她没想到跟着来的,还有阮秀仪。
多日不见,阮秀仪神色憔悴竟比沈宁音更甚。沈宁音见她这般做派,心下更厌。
阮太太是来接她的,沈宁音只说自个儿在佛寺祈福、每日一篇经文,数一数,正好那么多篇。
姑苏乱事已经惊动了官府、皇城司、禁卫军,且事涉薛岚自然小不了,后续余波也是在酝酿中。
沈宁音在佛寺祈福这个谎言虽然粗糙,却没人会去较真,她要的,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她今日非但要阮家来接,明日更要高调地去参加当地官绅女眷们的宴会,说不定还能碰着什么熟人。
沈宁音总觉着,能在姑苏给自己设下杀招的,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自己。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想要自己的命!
将将收拾好,沈宁音站在寒山寺廊下闭目养神,耳边就传来阮秀仪怯怯的声音:“宁姐姐。这簪子……好看么?”
沈宁音转眸,目光落在她掌中的碧玉簪子上,倒是真惊诧了一下。
水头很足,雕刻在上头的花样都是顺着纹理琢成,无论材质、手工,都无可挑剔。这等东西,按说放在阮家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凭着沈宁音两世的见识,阮秀仪是不可能有这等好东西的。
难道说,因着自己的到来,阮家对阮秀仪也生出了不同的栽培?
阮秀仪眼里闪过一抹小心与防备,但很快收摄住,仿佛还松了口气,她抿唇微笑:“是送给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