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来的人影逐渐清晰。
“书生喜欢圣人言,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可是那天却去指认了自己的哥哥,还说是见到了镇守的伤,那凶器是只有铁匠能炼的出来的。可我今日见他,他分明是不知道的。”
“那是谁告诉了他,用这冒进的手法来探探铁匠的底。”
“他今日述说自己弟子的事时,压着声音,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线,又怎会在第二天,引了那么多人来围观呢?”
“定是有见过凶器的人绘了那图纸。”
“是你吗?酒家小二或是匪头子?”
那爬山的身影渐渐清晰,正是酒家小二。
一个外乡人来喝酒,就迫不及待地讲着些镇守死了的奇闻,那双眼却在打量着他的表情,试探着他是否知晓。
一个人在人群中推波助澜,让两兄弟吵起来,用铁匠来掩盖自己。也是为了激铁匠一把,让他为了守住近卫四个兄弟的名声,将图纸和备份的利刃都毁掉。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本事。
一个在铁匠和外乡人砸了酒家后,竟做主放人离开的酒家小二,为什么不叫自己的主家来呢?
店家小二看着守在树底下的人,瞬间紧绷,却在听到问话后,利刃出鞘,猛地刺向来者。
“一个外乡人,死在这都没人知道。”
谢忘归一脚踹在他手上,把刀踢飞的同时,又腾空一脚,踹在胸口。
匪头子撞在树上,晃得枫树叶直往下坠。
“本是验证一下,竟是真的。”
匪头吐了口血沫,挣扎了两下还是没起来身,眼中的狠戾化作了惊恐。
“不是我杀的镇守,我右腿有伤,翻不进那里。”
谢忘归捡起刀,刀身长一掌半,嵌有波形血槽,刀柄刻着编号。
看来那日给书生看凶器样式的就是这人了。书生与铁匠是亲兄弟,定是见过铁匠家中有这样式的铁器,这匪头拿着照着这利刃画的图纸,定是能唬到那书生。
酒家小二看到眼前的公子捡起了刀,更是惊恐:“那日我就呆在酒家中,没有出去,真的没有,我有人证,人证——”
“可惜人证被你杀了。酒家中的大酒缸中藏着的是主家,对吗?用风愁酒的奇香掩住尸臭,在封上盖。等着风头一过,你是不是就要将酒入土窖藏了呢?”
“你,你是鬼,你怎么会知道?”
谢忘归用悲悯的眼神看向这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可怜人。
因为他见过半天后的他。那口被铁匠砸破的酒缸流出的酒的气味不对,他在镇守府中闻到过真正有奇香的风愁,那个如风的女子身上有那股清冽的酒香。
而缸中流出的酒带着丝腐臭味。
迟迟未见的主家,新来的小二,无需赔款且眼神中透露着焦灼的匪头,山上湿泥印下的一浅一深的脚印。
“风愁酒名声在外,酿酒耗时极长,主家定有存货。就算因枫叶出了问题酿不了新酒,怎会在仅仅三四天后,就没了酒呢?”
“你亲手杀了你的至亲,将他藏在缸中。却又贪那银两,想着自己上山采叶自己酿出来。”
“是不是呢?”
匪头吞咽着口水,看着那利刃直接贯穿了自己偷摸着捡起石头的右手。
“我不是他,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是你的至亲对吗?”
匪头忙着点头,可谢忘归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你不懂他,他出资抗匪,算是义捐。镇守将这临行出征的酒方赠与了他。因着镇守常听四境山河之事,这酒不烈,却带着清爽,本名叫风木。可他没料到你竟然是那烧杀抢夺的恶匪中的一员。”
“这酒改了名,唤作了风愁。他瞒着自己的良心,堵上半生的功绩,将你这侥幸逃回的匪头改了名,唤作了酒家小二。看在他的面子上,倒是无人怀疑你。”
匪头知道自己已无活日,狂笑起来:“他是得了个好名声,最后还是要压着我去报官,说什么会想尽方法保住我的命。我呸,他这酒家从未遭过匪,真以为是自己烧香拜佛的用处吗?最后用我保下来的钱来杀我,真是可笑。”
“斩草不除根,他们都心软了。”
匪头一把拔出插在自己手上的刀,插入自己的胸口。“不过还好,被我这匪头子杀了,倒是能保他这辈子青白。他这人,还是,太爱青白了。”
“我没脏了你的手,你也,也解不出是谁,杀了镇守,都是报应。”
***
灯中的烛火渐矮,看样子是撑不过今夜了。
原本能撑到时间逆流回镇守活着的那日的,但不知怎么为何,去了两趟镇守府后,这烛火就耗得厉害。
谢忘归摘了片枫叶,静坐在山头,看黄昏升起,温润圆和,吹灭了快要熄灭的烛火。
忽然觉得手中的灯笼有些沉,可太阳升起,便不需要灯笼了。
“我知道凶手了,可我没见过他。他缩在阴暗处,打着灯笼,永远都见不到。”
整个世界停止了,那轮圆日就停在冉冉升起的地方,谢忘归回过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后躲着个小孩。
他很瘦小,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胸廓凹下去,衣服里面藏着的习经露出了个角。
“你是书生的弟子。我刚才就在想,书生怎会在几天内和酒家小二有了交情。是酒家小二把你带下来的吗?”
小孩不说话,谢忘归看向小孩脖上的伤,发着青紫,又从他身上拿出了那本习经。
“你应是匪头的孩子,你从狗洞爬入用那人给你的利刃杀了镇守。”
小孩潜至床边时,镇守有了警觉,却还是在看到是个孩子的那一眼放松了一瞬。所以,已经站起身的镇守,被一个小孩拿着匪头在战场上捡的长刃刀捅破了心脏。
这就是酒家小二死前说的,斩草不除根,他们都心软了。
镇守下意识地掐住了小孩的喉咙,却不知为何又松了力道。
“你逃跑时,习经掉出来了。你的父亲从山下抢的不是这一本,抢的那本应该是镇里书生的。可是那本沾上了血,所以她给你了这本新的。”
那本沾了血的,那位侠女当着他的面,一页一页地撕掉烧了。
而换了本习经的小孩,也没有被终于可以教学生的书生察觉出问题。
只有不认识字却偶然见到旧习经的铁匠在疑惑不解。
“她也放过你了?”
小孩摇了摇头,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暗沉,没有气力。
“她让我用新习经开始跟着书生学习,说是等我学完,她会来问我要份因果。可是她没有来。”
灯笼浮在了小孩的手上,开始演映出之后的事情。后来外族突进,如风自命为镇守,率众抵抗,血洒枫林,魂归故土。
“你呢?”
“我只记得习完了习经,跟着她上了阵去杀了人,却还是没要到个因果。”
“其实已经有因果了。”
小孩笑着成了虚影,化做了朵朵枫叶,终是起了风,叶子飒飒得做响。
手中的灯笼是汉婆中较小的,小孩的胸骨很小,做成的灯笼也没存上几个亡影,取出的心脏做成的红烛,也终是没熬到镇守回来的一天。
时间逆流,他必是在后悔。
如风是个奇女子,整个枫林镇除了他提灯所行之处,也只有镇守府的时间在顺流,也只有她能看见这盏灯笼。她清楚得知道这一切,却从未想要回去。只向前走的人,不会回头。
谢忘归站在了幽冥河边,落墨写下了谜底。
灯笼浮在水面不落,随着风照着河底的白骨,引亡魂往生。
其实小孩知道,像镇守和侠女那样的人无需灯引,可他却记着习经上最后一面的话,众善奉行,想引一些在暗河里的人。
谜底是枫。
镇守如木,守一方安,侠女如风,游四方境。
风镀木以千重景,木为风安半日家。
原来只有木知道风曾来过。
原来杀死木却杀不死风,只是为风选定了归途罢了。
风会吹动书页,就像时间逆流,在习经的一面上,写着:
人之初,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