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真痛啊。
这也是路衡星此刻的想法。
她被困在路云的身体里,不能动弹,但能共感。
所以她猛地睁开眼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路衡星有些支撑不住地向后靠在墙上,抬手捂住了脑袋。片刻后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这个脑袋也是多灾多难了。
从被篮球砸到开始,就时不时痛一下,偶尔还能看到幻觉。
现在从路云的记忆又回到了路云的病房,脑袋还要痛一回。
刚才,应该算是梦中梦吧。
她抬起手,发现手串完全消散了,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
路云坐在病床上,有些关切地问她:“还好吗?”
路衡星捂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
“你的年龄是不是不太对?”
回忆结束的时候,路云分明才十几岁,而现在这个在病房里的路云已经三十多了。
虽然能看出来是同一张脸,但…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又为什么在病房里。
难道人离开现实世界以后,还能在别的地方长大?
路云看她捂着头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时空管理局的系统说我…离开的时候,执念太重,所以它们愿意帮我一把。”
“所以就把我捡到了这里。”
“啊?这里?这间病房?”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路衡星心想。
大约是她的表情没掩饰好,路云嘴角不明显地上扬了一下,轻声说。
“嗯,这件病房。”
“我当时,全身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它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我拼好。”
…拼好。
路衡星眉头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这人用词真他daddy的是个鬼才。
感觉到脑袋没那么痛了,她放下手,半倚靠在墙上,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
她想了想,组织了一下措辞。
“你,被拼的是身体吗?
“拼好后,你就能自己长大?”
路云眼里透出一些细微笑意,但面上不显。
“我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被拼好的也不是身体,怎么可能还会长大呢?”
“这副样子,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时候,不至于太被吓到。毕竟…”
路衡星很流畅地接了下去:“毕竟,我们长的一模一样。”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
“哦,小时候经历的事情也一模一样。”
家暴的爸,无力反抗的妈,从隐忍到爆发的她。
只是两个人选择终究还是不同。
路衡星不像路云那样,忍到最后得了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因为路衡星的世界,还是比路云的世界好一些。
至少,家庭内部的故意伤害,是可以直接判处离婚的。
毕竟,伤害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具体怎么离婚的,路衡星其实也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妈妈一手紧紧地抱着小小的她,另一手还在抢夺她手里握着的东西。
过了几天就非常顺利地离了婚,施暴者还被强制判了几年。
想到这里,路衡星若有所思地看着路云。
是她吗?
路云对她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想到什么了?”
路衡星喉头动了动。
脑子里闪过了很多,最后问。
“为什么,我没在你的记忆里,看到我自己的故事线?”
虽然的确是被写出来了,但被写出来的那天,路云就离开了。
路衡星没能看到自己完整的故事线,和自己最后的结局。
在进入回忆之前,路云曾说她是自己的翻版。然而她这个翻版,只看到了自己诞生的过程,连后面的故事线都还没有被写出来。
路云看着她。
“其实你是想问,为什么你跟江淮然她们差别这么大吧?”
“分明境遇差不多,或者说,你比她们还差一点。”
路衡星摇头。
“你不是说过吗,我是拯救她们的。”
路云有些讶异,转而又有些了然。
路衡星垂下眼睫思索着。
“让我想想,我现在这个世界是第三周目了吧。”
路云点头。
路衡星抬眼。
“那你能告诉我,二周目是怎么开始的吗?”
路云一愣。
“我有点忘了。”
“那时候好像还是我在被拼的时候。”
路衡星有些无语地看着她。
路云对她轻轻弯了弯唇。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二周目已经过去一半了。”
“准确地说,是过去了一大半,什么都挽回不了。”
“拼好我的系统告诉我,是我的潜意识太过活跃,所以它们提取了出来,创造出了一个世界。想看看在没有我干涉的情况下,这个世界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还会不会跟我写的一模一样。”
路衡星蹙眉,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但她没能抓住,只能沉下心听路云继续说。
“最后它们发现,这个从我潜意识里被投放出来的世界走向,跟我写的的确一模一样。所以,它们有点不太满意。”
路衡星捕捉到一个重点。
“不太满意?”
她想了想问。
“我在二周目,有没有做什么?”
路云对她摇头。
“没有,二周目的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路人,跟她们完全没有交集。”
路衡星蓦地抬眼,直视路云。
“所以,这是那些系统不太满意的原因吗?”
路云这回是完全惊讶到了,一时没能开口。
路衡星终于反应过来之前那点一闪而逝的灵光是什么了。
“你之前在骗我。”
她语气肯定地说。
路云一怔:“什么?”
路衡星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之前说我是江淮然和季晚樱同时空管理局做交换救回来的这句话,是在骗我。”
“江淮然和季晚樱两个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按照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她们不可能因为善良就救我。”
“而且她们已经活的那么痛苦了,哪里还能分得出精神来管别人。”
“所以,我到底是真的自己觉醒了自我意识,还是谁让我觉醒了自我意识呢?”
“我猜是有谁想看看,我作为—你这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创造出来的自我翻版,会不会在同样的经历下做出同样的选择。对吗?”
她走到路云的病床边,微微低头看着床上的人。
“这不是剧本杀,这是针对我一个人的表演。她们都是被操控的演员。对吗?”
路云没有说话,眼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
路衡星忽然抬头,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下这间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和白色的窗帘。一切都是普通病房的配置,看不出有哪里异常。
她有心想问,但还没等她开口,路云就说:“别担心,这是你的梦境,它们监控不到。”
路衡星若有所思:“是那串手串?”
路云:“对。”
路衡星:“既然监控不到,你为什么之前还要骗我?”
路云耸了耸肩。
“因为那是我的任务。”
路衡星视线忽然落在她身上。
“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禁制?”
“时空管理局应该对你也有很多限制吧。”
路云失笑感叹。
“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多疑,到底是跟谁学的呢?”
路衡星也弯了弯嘴角:“不是你吗?”
“是你把我创造出来的啊。”
她靠在床边,开口说。
“说吧,你到底付出了什么,时空管理局的系统应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吧。”
路云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
“我被禁锢在这张病床上了。”
路衡星蹙眉:“什么?”
路云放下手里的本子,掀开了一直盖着双腿的被子。
“看。”
路衡星低头看去,就看到路云的两条腿被数据组成的锁链捆在病床上,勒的紧紧的,有些数据还深深扎进了她的腿肉里。将她的灵魂紧紧束缚住,不得挣脱。
那条数据锁链上还流转着莹莹蓝光,将路云本就苍白的腿衬得更加透明。
路衡星皱紧了眉头。
路云安抚她。
“不疼的,我其实没什么感觉。”
路衡星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听到这句话就松开。
“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就是你被它们拼好的代价?你的作品,你的整个人,都不受自己掌控了。”
路云将被子盖回腰间,轻声说:“这是我自愿的。”
路衡星瞬间想到之前在梦里听到的那些话,她知道,路云是想赎罪。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了下来。
路云开口:“对不起。”
路衡星:“什么?”
路云:“我想我应该向你和你的朋友们说句对不起,是我让你们的命运这么坎坷。”
路衡星唇角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
“有机会的话,当面说吧。”
路云笑了笑没接茬。
路衡星又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忽然问:“你看起来…你是不是要消散了?”
路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而是回答:“是啊。”
路衡星:“还有一个多月?”
路云点头:“嗯。”
路衡星嗓子忽然有点发干,她咽了下口水问。
“为什么?”
路云看着她轻声说。
“因为你长大了。”
路衡星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路云笑了笑。
“干嘛非要追根究底呢?”
她竖起一根微微透明的手指隔空点了点路衡星的额心。
“小孩子想太多,是长不高的哦。”
路衡星紧紧盯着她。
“我身上还有什么是跟你相关的?”
“或者说,我所在的世界,还有多少是跟你相关的,告诉我!”
路云无奈。
“阿星,你一定要知道吗?”
路衡星直直地看着她,“一定要。”
路云:“即便知道了对你根本没有好处?”
路衡星:“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才最没有好处。”
路云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说。
“行吧。”
“你,江淮然,季晚樱身上都有我的灵魂碎片。你是最多的。”
路衡星怔了怔。
“所以,这一世,她们和我息息相关。所以她们对我才是那种态度,对吗?”
她想到什么。
“所以,不是我死了她们就能活,而是,我和她们都得活着。这样这个世界才完整。”
路云忽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可是…”
路衡星:“可是,我也不能真的一直活着,因为我活着会影响她们的命运。”
路云闭上了眼。
路衡星沉默良久,最后笑了。
“原来是这样。”
“我说我怎么会是天选之子。”
又怎么会遇到这种几乎是无解的死局。
原来是这样。
路云张了张嘴,最后也只吐出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路衡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这跟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我们,不过都是棋子而已。”
如果说江淮然和季晚樱她们是路云笔下的棋子,那路云和路衡星就是时空管理局那群系统手里的棋子。
这些人之间发展的故事,正好填补它们在永生不死的数字生命里,偶尔的无聊时刻。
路衡星偏了偏头,语调悠闲。
“所以你消散的那天,我也同时会出事是吗?”
路云忽然一笑:“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会先出事。”
路衡星也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