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石家的媳妇陈淑君年轻的时候是山那头有名的美人,是周围几个村里年轻小伙们朝思暮想的“小芳”。但不知道当年是怎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嫁给了村里头憨里憨气的”石头”石老三。这还不算完,又接连着生了两胎女儿,被嫌弃得,老公都懒得跟她一屋睡,天天跑到楼上跟娘一起待着,本家的亲戚见了都要绕道走。
小康村里没有秘密,大山脚下几十家房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泥泞大路的两旁,往前十里就是河,房子建得都是墙壁贴墙壁,瓦片连瓦片的。村里稍微上了年纪的妇女,这几十家人的情况,那都跟清明上河图式地印在了脑袋里,活灵活现,随便一问都能倒豆子式地唠上一下午。她们平日里最爱坐在村头王大娘家小卖部的前面,有时候打点小牌,更多地时候是农闲的日子里,午觉起来聊着天打发掉午觉后晚饭前的大段时间。
闲散的午后时光,任何不在场的人都有成为讨论的中心的可能。而石老三家的这位因为一直以来的缺席,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讨论的常客。
“石家那位,说是年轻时有点姿色,现在看不出来,腰比我的都粗。”去年刚嫁进来的林家媳妇掐着自己孕八个月的腰,起了话头。
“当了媳妇和姑娘时候能比嘛?谁嫁进那家不得被那家的‘老佛爷’好好管教一通,儿子都听娘的。”
接茬的是林家大娘,她男人是林家媳妇男人的堂叔。村子里的人世代姻亲下来,多少都沾点亲带点故。石家是个例外,这家的男人从来没娶过同村的媳妇,女人也都嫁出去了。
听到这里王三嫂接过了话头,她正是石老三他们家的邻居,院墙贴着院墙的那种,
“俩婆媳都不是吃素的,媳妇成天地在院子里打骂她那俩丫头,话里话外都骂着楼上那位呢!”
说起陈淑君的两个女儿。她年轻时的美貌虽然可以说已经被岁月完全地收割了,但两个女儿应该总是能继承点啥吧。不过这两个五官都还没有长开,又天天穿着不知道大了几号的,从亲戚家姨姨姐姐那里淘汰下来衣服的小黄毛丫头,没法子吸引别人去研究她们究竟能不能算做美人胚子。
大部分的时候,这一家子的形象,都是沉默的石老三走在前面,陈淑君骂骂咧咧地领着两个营不良地黄毛女儿,在出工或者下工的路上。
总是在盛夏的暑假,出工的时候淡橘色的太阳光没有温度地照在一家人脸上,下工地时候又躲在一家人地脚后跟处,猥琐的晚露躲在路边的草丛中沿路袭击他们的裤腿。
陈淑君是在八月的一个中午被村头小卖部的王大娘通知有电话找她,那时候她刚带着两个女儿掰完玉米回来做午饭,玉米叶上的细毛刺得她浑身发痒,两个女孩的脸也被挠得通红。
世纪初的小康村,有线电话还是新鲜玩意,只有村头的小卖部接了一部,打电话收5毛,接电话3毛钱一分钟。电话的内容总是与钱有关,一通通的电话把壮年的男人女人们都叫了出去,变成不定时寄回来的一叠叠学费和生活费,留下半老的爷爷奶奶和流着鼻涕破着裤腿儿的幼儿。陈淑君的两个女儿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跟爸爸吵架叫他出去打工,一家人待在一起多好啊!
陈淑君嘱咐大女儿晓月回家把米饭煮上后,匆忙地跟着王大娘进了小卖部,王大娘已经把来电号码抄在了旁边的本子上。其实座机是可以查来电记录的,但王大娘对这台新式机器十分地不信任,她总觉得会哪里出错把电话号码弄丢了。小康村的老人们,文盲率很高,对一切文字都因为因为未知,而显得尊敬。尤其电话号码那一长串的数字,对于他们来说,有一种神圣的复杂感。
陈淑君对照着王大娘递过来的小本子,庄重地坐在桌子前面,笨拙地按下一串数字。她一边按,王大娘在一边核对按下的每一个数字是否正确,同时心里的八卦欲已经提起来了。11位的数字,是个手机,那应该是某个城里有钱人打过来的电话。这还是第一次有电话来找陈淑君,真是新鲜事。
接通后,对方先自报了家门,是许久未见的侄女陈玲玉,但对方并没有生疏感,亲切地叫着小姨,仿佛两家是经常走动着的。陈玲玉是陈淑君哥哥的女儿,算年纪今年刚过20。对于陈淑君来说,陈玲玉是很特殊的存在。陈家的美貌基因,在陈玲玉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继承,再加之其父是前面6个姐姐才带出来的陈家唯一继承人,那她自然该受到陈家所有人的宠爱。
即便是十几年来,陈淑君曾经明艳美丽的容貌被埋进了小康村一层又一层的尘土之下,但她还是偏爱着陈家的美貌基因。一无所有的陈家人,只有美貌是自己和6个姐姐能够拥有一些选择权,只是不巧自己是做错了选择的那个 。
这通穿越了许多时间和空间的电话,缘由是陈玲玉最近准备结婚了。在筹备婚礼的途中,为了男方家里对于仪式感极致追求而提出的总总铺张且繁复的要求,让她焦头烂额的间隙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小康村还有几年未见的两个娘家妹妹。“想着小姨的美貌,两个小表妹至少也应该生得标致可爱吧。”
陈玲玉问了问两个小表妹的年龄,一个10岁,一个8岁。都错过了当花童的年纪,那就挑大一点的给她提婚纱吧,大的,懂事一点,在繁杂的仪式中更好安排。于是就这么定下了,后天陈玲玉亲自下来看看,提前把小表妹接到城里住两天。
两个小女儿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都表现得欢呼雀跃。她们只在很对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这位表姐,对她的印象只有后来跟着舅舅搬到了城里,所以很期待亲眼见到这位优越的表姐。更重要的是,妈妈说表姐还要接她们去城里两天,她们还没进过城呢!
然而陈淑君这头却犯起了难。眼下正是家里经济青黄不接的时候,两姐妹秋天开学要交的学杂费还得等这茬收上来的玉米卖掉才能筹得够。侄女在城里结婚,份子钱随个200块感觉又有点拿不出手,400块又不吉利,那只能包个600块了。但前天刚交了打玉米机器的定金,家里怎么都凑不出600块的红包钱了。
吃过饭趁着两个小孩刚睡下午觉,陈淑君躺在床上跟身旁的丈夫商量怎么凑钱。
“玲玉那边这个月结婚,在城里办,红包随个600块吧。”
对方沉默着没作声。
“现在家里只有450,还差着150,你那里能拿点出来吗?”
“家里的钱都你在管着,现在你问我要钱?平时交的钱给你你花哪里去了?”石老三说话没个好语气。
陈淑君感觉一阵气急攻心,但考虑到钱更要紧,就忍下来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那你看能去妈那里借点吗?前几天不刚把这个月生活费交给她嘛,她平时也没什么花销,先去借点应个急,等月底把玉米卖了就还她。”
说起石妈的生活费,陈淑君很难做到不去计较。毕竟老太太肚子争气,一口气生了5个儿子,个个都能干有出息,除了中间这块“石头”。石老三的兄弟们一个个长了翅膀似的飞出了小康村,在城里奋斗了几年安下了家,就剩下这石老三一家守着执拗不肯离开故土的妈。
按照陈淑君的理解,自己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老太太的生活费自然该出去的几个兄弟出,自己尽了照顾的义务,就不用出了。但因为老太太对她极其的厌恶,不愿意跟她平时处在一块,便占了二楼,独自开伙生活,石老三认为既然都分了伙食,那生活费他们家也该照交。
身边的男人继续沉默着,过得不如意的男人总是这样,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的时候,爱用沉默来对待。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陈淑君看见他又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推搡了他一把,接着便絮絮叨叨开始抱怨生活的不公。男人这个时候只想睡觉,嘟囔着“是你那边的亲戚,要借钱你自己去开口。”
说完便翻个身开始打起了呼噜。
在小康村,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午觉这个东西,因为夏日总是被太多的东西填满,万物勃勃的生机将一个个小小的世界撑得太满,吸引着他们去探索。在爸妈并不愉快的午觉时间中,晓月晓星两姐妹可是收获满满。
在上午和下午出工的间隙,她们才不肯浪费宝贵的时光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翻来滚去,于是抓紧时间偷溜到后山去抓知了了。对于没有固定零花钱,也没有零食的两姐妹来说,知了可是让人望而生津的夏日专属美味。就算运气不好没抓住新鲜的,知了壳也能收集起来拿到镇上中医铺子里换几毛的零花钱。
不过干这个事只有一个风险,那就是没看好回去的时间,爸妈醒了到上工时间发现找不到人,便满村地唤,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两姐妹又调皮了。往往这时,找到了便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伺候上。
比如说今天,两姐妹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带着大人号的草帽,汗流浃背地拎着装着一袋子尖叫的知了出现在家门口时,看见了妈妈正黑着脸坐在院子大门前的小板凳上。
晓月第一反应是看看巷子里的阴凉处,大娘们还没出来纳凉,说明现在还没过午觉时间。她咽了咽口水,拉着快要被吓哭了的晓星的手,带着点壮士般的悲壮意气往大门口走去。
但幸运的是今天妈妈似乎没打算追究两姐妹趁着午觉跑出去疯的事,而是用阴沉的脸色小声地将晓月叫到了里屋。
“你和晓星待会就不用出去到地里帮忙了,等奶奶睡醒了,你上楼去,就说跟她借200块钱封红包。”
晓月一听,得知了妈妈的阴天不是她们造成的,感到了由衷地放松。再加上妈妈刚才说下午不用去地里了,更是喜出望外,连忙点头答应。
于是就像是忠心的小士兵急着完成妈妈交代的任务,等爸妈都出工了,就带着妹妹就在奶奶门口坐着,一听房间里有响声便窜了进屋。
奶奶很爽快地从衣柜里侧的箱子底下摸索出了两百块钱,顺便还从衣柜里拿出了两块糖分给了两姐妹。
奶奶的衣柜是两姐妹童年时期最向往的地方,那里边总是有她们平时见不到不到的好东西。妈妈一直在念叨着奶奶是地主婆,是这个家里最富有的人,只进不出,手里攥着好多财富。遗憾的是,这个衣柜对她们打开的机会特别地少,衣柜门更多地是为她们稍大一点的堂兄敞开的。
对于当时过于年轻的晓月,那个夏日是无比快乐且幸运的。她将拥有一次进城吃喜宴的机会,妈妈也少有地无视了她们犯下的错误,而且她们还获得了奶奶难得一见的爱。很多年后,她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一天的边边角角,回忆起了爸爸沉默的缺席,妈妈的窘迫,以及奶奶在持续的婆媳之战中小胜一局的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