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月昨晚一夜没睡好，她总是这样，不论好事坏事，一有点什么事发生就容易神经兴奋。这种神经质一直伴随着她，使得她每次都无比地羡慕在身旁睡得比小猪香甜的晓星。

    庆幸早上妈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将两姐妹叫起床来准备一天的忙碌。现在天刚刚擦亮，晓月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看着对面衣柜中间镜子里的自己。在这一刻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的脸。

    她注意到自己的脸颊被前几日的毒日头晒得有点泛红，额头也有点宽了。于是赶紧出去洗了把脸，把冬天妈妈用来给他们擦脸的春娟宝宝霜拿出来在脸上认真地涂抹，再用梳子细心地将额头上的碎发往下拨弄，期待这样能够显得自己的额头能小一点。

    正全神贯注地弄着，妈妈在窗外叫两姐妹吃早饭的声音将晓月吓了一大跳，赶紧趁着晓星睁开眼睛前离开了那面镜子——晓星是个大嘴巴，如果被她看到的话，以后自己跑不掉地会背上臭美的名声。

    今天是表姐陈玲玉来家里拜访的日子，一个前一晚刚下过一场暴雨的清晨。时间正好，湿漉漉的田埂和玉米杆也不太适合下地，正好在这农事繁忙的季节里空出个半天的间隙来接待客人。

    可能对方城里人的身份给这一家人带来了一些莫名的压力，除了奶奶一直待在搂上没有什么动静外，一楼的小家庭成员一上午都在忙进忙出，晓月晓星两姐妹也被陈淑君使唤得没个歇下来的时候。当然，在忙碌中，晓月一直是挺兴奋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期待和幻想。其中最期待的部分，就是她一直在猜测如果自己能成为表姐的小小伴娘的话，是不是就能拥有一条白色的纱制公主裙了？她实在是太想要一条那样的裙子了，她小小世界里全部的憧憬就是能够拥有一条那样的裙子。

    接近中午的时分，才有一辆黑色的小车从村口慢悠悠地开近，陈淑君立马带上了两姐妹站到了院门外迎接。一回头，却发现丈夫不见了。

    “你爸呢？”陈淑君问身边的晓月。

    晓月接到妈妈的指示，往院子里看，看到石老三走到了院子里的樱桃树下对着树干拿出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在院子里抽烟。”晓月如实回答。

    “我们家的亲戚来他什么时候给过好脸色！”陈淑君很生气，但眼下也不好发作，只好作罢。

    小车在门口停稳后，晓月先是看到穿着黑色漆皮细高跟的表姐下了车，关上车门后站定，而带着眼镜的矮胖男人从另一侧的车窗伸头朝着他们问把车停到哪里。此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门口的爸爸突然展现他的热情，小跑着去为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姐夫带路停车。

    不久后，这位表姐的脸就在晓月的记忆中开始模糊了。但在晓月六年级从班里同学那里拿到的第一本言情小说开始，她就完全将表姐的形象与封面上那张精致到毫米的脸重叠上了。从那节先伸出车门穿着黑色细高跟的半截细长小腿开始，到完美撑起红色紧身连衣裙的纤细骨架，最后是工笔画般精雕细琢的脸，让她在这个灰扑扑的院子里的出现显得格外地突出。

    待客的饭照例是要上楼请奶奶下楼吃饭的，陈淑君差了晓月去请。才刚刚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晓月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肉香，走近了才看见奶奶炖了一大锅排骨。虽然晓月对猪各个部位的肉该值多少钱不清楚，但她也知道这种整齐均匀排骨是顶好的那一种，长得跟排骨味方便面上画的图案一模一样。至少自己家里从来没吃过，每次跟着妈妈去肉摊上买的都是不规则形状的骨头。

    看晓月走近，奶奶用一只漂亮的大碗将排骨盛了起来，叫晓月先端下去，并吩咐她不准偷吃。晓月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比自己头还大的碗，一步一步挪下楼梯。在转角处，她转身看见奶奶站在二楼的尽头盯着自己，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偷吃。

    陈淑君看到晓月捧着的一大碗排骨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但很快就面色平静地叫她端上了桌。晓月捕捉到到妈妈脸上瞬间掠过的表情，更加迷惑了。她迷惑的是一向对妈妈那边亲戚冷淡的爸爸和奶奶，怎么今天都表现得如此热情。

    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晓月控制不住地总是往表姐那里看。忍不住赞叹她长得真是美貌啊，眉眼间有一种范冰冰的感觉。就这样一直瞧着一直瞧着，恍惚中她觉得表姐和妈妈也有几分的相似。但她很快摇摇脑袋甩脱了这个念头——如果说表姐长得像范冰冰的同时，又有点像妈妈，那岂不是妈妈也长得像范冰冰？不对不对，看着妈妈被太阳晒黑的脸，永远耷拉着的嘴角和皱着的眉，她是无论如果都无法将妈妈跟范冰冰联系在一起的。

    这个时候，大人们的聊天内容开始进入了正题。陈淑君主动问起了婚礼的流程，表姐本来了无兴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开始说起了婚礼筹备的细节。

    “婚纱是选的整个江州市最好的，是婆婆托了好多关系才排上的号。”

    “酒店也是托了关系才订上的，整个夏季都是旺季，得提前半年多预定。现在不是流行草坪婚礼吗？只有市中心那家酒店才能弄，火热得不得了。”

    “到时候你们提前来一天，有些流程要提前排一下，我婆婆好多生意伙伴也在，到时候可不能出了什么岔子。住宿这块我会安排好的，到时候表妹们也可以在城里逛逛。”

    晓月和晓星两姐妹眼睛都听直了，进城逛逛，这对于他俩的吸引力可太大了！两姐妹长这么大，进城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都是跟着爸妈进城办事，当天去当天回，哪敢想还能在城里住上一晚呢！要不是大人在旁边，她俩都能振臂欢呼了。

    陈淑君有点招架不住玲玉这番有关她完美婚礼的陈述，立马开口转移了话题：

    “那花童怎么安排呢？晓月的衣服什么的需要我们准备好吗？”

    “哦，这个年纪和身高做花童大了点，表妹就负责在现场的时候给我提一下婚纱吧。主要还是需要娘家人这边给我压一压场子，到时候接新娘的时候也陪着我待在房间。”

    陈玲玉又看了两眼晓月和晓星，想了一会，转头跟陈淑君说：

    “晓星来提婚纱吧！小女儿比较像你一点，长得更可爱。”

    陈淑君很爽快地答应了，两姐妹谁去对她来说都一样，何况私下她也觉得小的那个长相和性格都更招人喜欢。

    陈玲玉是有备而来，既然谈到了这，她就从她的那个黑色金属链小羊皮菱格的精致小包里，拿出了一卷软尺，把晓星叫到了跟前，认真地量起了她的身高和腰围。承诺会给她做一套和她主婚纱相同风格的白色公主裙。

    “到时候给你整个小花环带上，你就当自己是个小伴娘啦！”

    陈玲玉满脸宠溺地刮了刮晓星的鼻子。

    晓月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一颗豆大的眼泪砸在了她的手背上。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她那里来的那么强的自尊心，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窘迫。还好院子里的众人都各有各的忙碌，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她深呼吸了两口气，把眼睛里剩下的水分都逼了回去。

    陈玲玉忙完了测量工作，旁边百无聊赖的姐夫一直给她眼色催着要走，于是各种话题收了尾，走向告别。在走之前陈玲玉突然想着应该先去一趟厕所，于是把晓星叫到了跟前。自从刚刚陈玲玉临时选中晓星去帮她提婚纱，似乎就有中默契在她们两人中形成，偏爱变得昭然。

    听到表姐招呼自己，晓星像一只小狗一样乖巧地跑到她的跟前，等待着吩咐。此时，表姐伸出了她的左手。晓月意外地发现，比起她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脸，表姐的手却显得过于平庸了，白净但既不纤细也不嫩滑，短短的，有着与她纤细身材不符的骨节感。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表姐伸出手的意图并不是让她在心里批判她的手的，无名指上的钻戒把雨后初晴的阳光分解成了一道彩虹投射到了地上。

    “晓星，你帮我看着这枚戒指看着，我怕待会上厕所的到时候把它弄得没那么亮了。”

    接着，她又转过头对着陈淑君继续解释：

    “小姨，你知道吗？当时我婆婆带我去买戒指的时候，有硬度和亮度两种选择标准的，我选了亮度更好的这颗，你看怎么样。”

    晓月忘了陈淑君是怎么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的，她只记得晓星捧着那颗像水晶又像碎玻璃的钻石戒指满脸炫耀地跑回了自己身边坐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妹妹处在了比自己优越的位置。

    送完表姐两口子后，一家人回到了院子里，太阳终于在和空气中充盈的水蒸气大战一场后大获全胜，显示出来统治者的威力。晓月感觉到了自己的脸颊仿佛被晒得更加地泛红了，上午细心拨弄的碎发应该被汗湿地全部贴在了头皮上，完全暴露出了自己的大脑门。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向了妹妹的脸，跟自己相反的是，妹妹晒热了之后，脸蛋却是泛白的，额头真的和妈妈的一样，短短的，连额角流出了一滴汗都透着秀气。

    也许是心理原因，晓月越看妹妹，就把自己的脸想的格外的红，也格外的大，不经意看到中屋里挂着过年才贴上的年画娃娃，就觉得自己应该就是长成了那个样子。即使是小小年纪，她也明白如果长了一张又红又大的脸，就是很土很土的长相。她越想越接受不了，突然眼泪就吧嗒吧嗒大颗地往下掉，于是趁着众人还没注意到，冲回房间把脸埋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