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石老三一家难得的闲日，小麦和玉米早已晒熟入库，而播下的番薯还得等到冬天。只一些种着自己留着吃的花生，石老三和陈淑君两个人一天就能搞定，用不着家里的两个小帮手。

    陈淑君出门之前嘱咐好晓月11点半把饭煮上，并要求她辅导一下妹妹的功课，晓月应了下来，虽然晓星吃过早饭就跑出去找她的小伙伴玩了。奶奶也出了门，去庙里烧香，下午会带回来新的一些佛经叫晓月教她。周六的上午，就剩下了晓月一个人在家。

    她想打开电视看了一会，但想着下午的时间都会被奶奶占去，便决定还是先把周末的作业先写了。这周最令人头大的作业是语文老师留的作文题，要求以《难忘的一天》为题，写一篇记叙文。晓月没有什么难忘的一天。她也希望自己能像语文课本里的小学生一样，假期不是给小鸟筑巢，就是去科技馆增长见识。她们这里的生活只能是掏鸟窝，或者去地里帮忙干活。但她明白掏鸟窝是不能写的，老师看了会生气。

    她咬住笔头坐在窗前，苦思冥想在记忆和想象中寻找自己能够写出来的难忘的一天。余光却看到了晓星挂在衣柜上的那条公主裙。在晓月进入三年级后，她就很迫切地想拥有自己的空间，她固执地将房间里除了床以外的所有家具都划分了所有权，衣柜，书桌，甚至床头柜都分成了桌面和抽屉两部分。晓星还没有来到有”领土”意识的年纪，因此经常”侵犯“姐姐的空间，搞得她很头疼。而晓月本人是非常尊重妹妹的空间的，从来不乱动她的东西。

    但今天，晓月鬼使神差地走到衣柜前，将晓星的白色公主裙取下来，放到身前比划了一下。妈妈一贯爱给孩子买大一码的衣服，晓月发现这条裙子正好是自己的尺寸。她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将裙子套在了自己身上，站到镜子面前仔细地打量了起来。

    裙子是宽肩的设计，胸前一串繁复的浅粉丝绸小花，腰身处收了一圈，刚好裹住少女纤细的肢体，从最紧处往下便是长到小腿中间一层一层的白色蕾丝，蓬起来，像是把夏天午后的云朵穿在了身上。她想象着自己穿着这条裙子敲响了杂物室里那台钢琴，琴声如仙乐，或者是伴着钢琴声翩翩起舞。

    白日梦到此结束，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不会弹琴也不会跳舞，但她已经想到了她的作文主题。这天上午，晓月端坐在书桌前，以《难忘的一天》为题，写了一篇自己暑假穿着这条公主裙参加了表姐的婚礼，那真是充满了新奇与兴奋的一天呀！

    虽然细节全靠想象，但晓月这边真情实感的记叙文在同学们一众或敷衍了事或撞破脑袋想出来的流水账日记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老师的大家赞赏。周三的语文课，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把晓月的这篇文章作为范文全文朗读了一遍。

    下课后同学们都争着要看她的作文，因为作文里描写了一个她们从未体验过的新奇世界，只在课上听一遍还不过瘾。尤其让晓月没想到的是，班上的第一名郑佳雯也过来向她借作文看。

    郑佳雯是所有老师的心头肉，每次期末考试各科都考满分，而且她的作业本从来是干净整洁的，不像班上大部分同学，每次交作业都是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咸菜”。

    放学的路上，晓月和李晶晶讨论了这件事。

    “我跟她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她突然就过来说想看我的作文，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不是这次被老师表扬的是你不是她，所以她不服气？”

    “不知道耶，不过她态度还蛮好的，很温柔地说想看看。我觉得她是不是也想看看城里的光景。”

    “她对城里的光景有什么可好奇的，她每个寒暑假都要进城到她爸妈那里去，什么新鲜没见过？”

    “你说得也对，那你说她是不是听出来了我作文里面写的东西是编的？想再看看然后去老师那里戳穿我。”

    “我觉得有可能，像她那种好学生，最爱跟老师打小报告啦！”

    晓月没了声，闷闷地用手里的小树枝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沉默地往家的方向走。

    家里却有意外的惊喜等着她。刚到院门口，她就看见走廊奶奶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一头银发的老太太——是姨婆！是晓月最爱的姨婆！

    她大叫着姨婆飞奔过去，扑倒姨婆的怀里，山头上还挂着秋日里橘红的太阳，把姨婆的银发染黄，晓月特别爱看头发下那张虽然布满皱纹，但仍然美丽的脸。本来是凌厉精致的长相，岁月修饰以温柔，变成了美丽而慈祥的姨婆。

    姨婆的丈夫走后，便随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住进了城里，半年在大儿子那里，半年在二儿子那里，每年都会下小康村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晓月的奶奶。晓月爱靠在姨婆怀里听他们小时候的故事，姨婆是忍让和气的姐姐，奶奶是倔强活泼的妹妹。

    今年姨婆到来的时间特别好，过两天就是晓月的生日了。以前的生日都是吃顿好的随便过一下，今年因为有姨婆在，晓月便期待起了自己11岁的生日，连一天都等不了，希望今晚睡一觉，明天一睁眼就该过生日了。

    于是在周五的这天，晓月从起床就喜气洋洋，坐在教室里更是不停地看挂在黑板上的时钟，从第一节课开始就迫切地等着放学。下午倒数第二节课的课间，郑佳雯把借走的作文本拿来还给了晓月，真诚地对她写的故事表达了欣赏：

    “你写得真棒啊！特别是你表姐带你去选公主裙的那一部分，那一定是一条很棒的裙子！”

    晓月想起了李晶晶说的话，不禁紧张了起来。她觉得郑佳雯特意把公主裙挑出来讲是因为她已经看出来自己写的是晓星开学穿在身上的那条。她看向对方的脸，却没有找出丝丝异样的神情，看不透对方是什么意思，于是只能支支吾吾地应着：

    “是吗？我就是随便写写啦！毕竟对我来说进城是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的事情。你经常去，可能就没有那种难忘的感觉。”

    晓月过于紧张郑佳雯的来意，没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也就漏掉了对方脸上稍显得落寞的表情。

    郑佳雯刚想开口解释：

    “其实我每次进城——”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心虚的晓月如遇救星，松了一口气目送郑佳雯迅速地回到座位。

    一放学晓月便如兔子般窜出了教室，一溜小跑赶回了家，今天中午她就跟李晶晶说好了自己着急赶回家不等她一起走了。

    刚跑进中屋，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晓月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盒子。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真的吧！”

    晓月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靠近桌子，抑制不住心脏砰砰砰地狂跳，许着愿望希望桌上摆的是自己想的那个。等到终于走近看清楚了盒子里的东西——“是生日蛋糕！”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久了，真的好久晓月没有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她已经失去了信心自己得到的东西可以和想象中的一样美好了。

    “是姨婆！一定是姨婆！”

    在这个家里，如果有人愿意破费单给自己买好东西，那一定是姨婆！但姨婆现在应该在楼上和奶奶在一起。最近姨婆来了之后，奶奶好几天没抓自己上楼教她读佛经了，晓月不想此时上楼去提醒奶奶还有这事，于是先回到自己房间把书包放下。

    今天的作业不多，所以等到她写完作业，爸妈还没有回来，晓星也应该还在放学路上贪玩。晓月忍不住一直想待会晚上吹蜡烛的情形。她跑到镜子面前照了照，看见镜子里自己普普通通的脸，还被晒黑了，和想象中的差别太大。

    她跑到院子里接了一盆水，把脸埋了进去，她想着埋久一点，是不是能把脸泡白一点。不巧正遇上这时候陈淑君和石老三刚从外面回来，石老三手里提着一条鱼，是特意去隔壁村鱼塘那边买来给晓月过生日的。陈淑君本来就看不顺眼自己大女儿最近一副扭扭捏捏，老爱跑去照镜子的样子，回来看到她又在洗脸台那里折腾，气头一下子就上来了，顾不上今天是她的生日，忍不住说她两句。

    “一天天学习也不认真，就想着折腾你那张脸，也不知道这么点年纪就哪来那么多心思。”

    晓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吓了一大跳，急忙把脸从脸盆里撤出来，慌乱中又差点把脸盆给打翻，水荡了出来，把裤腿和鞋子给打湿了。

    她无措地站在原地，想找个洞钻进去，无从为自己辩解，羞得红了眼眶。这更激怒了陈淑君，她特别烦她家大丫头说两句就哭的小器样子：

    “你还先哭上了，多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就哭......”

    石老三很烦家里一堆女人叽叽喳喳泪眼巴拉的，连忙打圆场，对着晓月说：

    “还不赶紧进屋写作业！”

    说着晓星从院门跑了进来。书包带子从肩膀的一侧滑下，书包耷拉在屁股上，头上的马尾偏在一旁变成了随着步子一跳一跳的揪揪，刚跑过的脸是冒着热气红苹果。

    陈淑君捏着晓星的耳朵把她拉到身旁，故作严肃地训她又在外面贪玩。晓星吐吐舌头，谄媚地仰着头对妈妈笑开，陈淑君立马被小女儿的可爱样子逗笑，摸着她的头一起进了中屋。石老三也因一场争端的避免而高兴，提着鱼颠颠儿地跟在她们身后走了。

    晓月站在原地楞了楞，觉得秋天的风挺冷的，特别是钻过湿透的裤腿裹住她小腿的时候。

    不过年纪小的好处多多，其中之一就是不愉快的事忘得特别快，尤其是当晚饭后还有个甜甜的生日蛋糕等着自己，还有亲爱的姨婆陪着自己过这个生日，晓月就又恢复了好心情。

    大人们也是第一次在自己家吃生日蛋糕，也都挺期待和开心的，学着电视里的场景，先把灯关了，石老三拿烟头把蛋糕上的蜡烛给点着，大家拍手唱了生日祝福歌。

    唱完后，隔着蜡烛温暖的橙光，姨婆叫晓月叫到跟前。

    “闭上眼睛，许个愿吧！”

    晓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重重地点了点头，把双手握起放到下巴下面，开始认真地许愿。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的刹那，众人正准备开始鼓掌时，一直在一旁安静得出奇的晓星突然把上半身趴到桌上，用力地向蜡烛吹了口气，吹灭了蛋糕上一半的蜡烛。晓月和大人们都愣住了，在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晓星又一口气吹灭了剩下的蜡烛。

    晓月脑袋已经一片空白，给不出任何反应了，“哇——”一声开始大哭，石老三赶忙把捣蛋的晓星一把拦腰抱起开始打她屁股。其他人却只当这是场有趣的闹剧，被两个孩子的天真无邪给逗笑了，只有姨婆一脸严肃的走过来摸着晓月的头安慰她。

    晓月在泪水的余光中看见晓星朝她吐了吐舌头，然后听见她说了句：“最讨厌姨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