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晓月喜欢的开学的日子。以她的年纪,还不是特别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因为父母只是重复着枯燥的叮咛让两姐妹好好读书考大学,但考上大学后具体能干什么又没人能知道。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新课本上淡淡的的油墨味道,以及语文课本和历史课本上有趣的小故事。每学期拿到新书后,晓月都会花半天的时间把语文书和历史书上所有的小故事读完,对剩下的科目则并不感兴趣。
四年级升入五年级的这个暑假,同以前所有的暑假都不一样:从那天早上开始,晓月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得不牺牲掉自己放学后的时间,用来一遍一遍教不识字的奶奶读佛经。与此同时,出于某种契机,相差两岁的俩姐妹也开始拥有了各自的朋友圈子,妹妹不再是姐姐形影不离的小跟班,慢慢地,两姐妹在学校里竟开始疏远了起来。
说是拥有了各自的朋友圈,实际上是俩人在学校里境遇的差异。
晓星因为讨人喜欢的长相与活泼开朗的性格,加上暑期里进到城里的经历以及在表姐婚礼上得到的闪亮公主裙,一时变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每天上下学都有不同的伙伴等着她一起走。虽然上下学只有10分钟的路程,但等待的这个动作即为小学女生友谊忠贞不渝的证明,重要性等同于中学时期的女生课间要一起上厕所。与此同时,被困于自己脑内复杂思绪而显得性格奇怪的晓月则是透明人,同另外一个被大家集体边缘的女生李晶晶成为了上下学“搭子”。
这个夏天,两姐妹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一夜间两人在她们生活的小世界中,处在了不同的位置,被分出了优劣。处在劣势地位的晓月,便开始有意地躲开了生活中闪着光的人,喜欢和同处于劣势的各种“弱者”抱团取暖,把自己的卑劣掩饰在相同色下。
陈淑君不喜欢晓月和李晶晶玩到一起,她老担心晓月会被带坏。李晶晶随着二嫁的妈妈来到的这个村里,进入了一个婆媳妯娌关系极其复杂的大家庭。这个家庭在村子里最靠里处,院子里永远充斥着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家里人和村里其他人的各种争吵甚至是大打出手。李晶晶的妈妈嫁过来后,很快地拥有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所以应该这并不是她生育的终点。于是,在大人们蒙昧的生活中,李晶晶这个“外人”显得非常尴尬地多余,被遗忘在了这个大家庭鸡零狗碎的生活之外。
而看似善良的小孩子们,他们的世界里其实存在着比大人世界更赤裸裸的鄙视链,很容易从大人那里继承等级观念,伐异党同,排斥他者。
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四合院一样的布局。校门朝南,东西和北面分别落着三间大教室,东面和西面是一至六年级的教室,北面中间是教室办公室,两边分别是堆满缺胳膊少腿课桌椅的杂物室和鲜少对学生开放的阅读室。阅读室里放着一架整个校园没人会弹的脚踏钢琴,虽然落满了灰,但对女生们来说,这无疑是十分浪漫的物件,因为这让她们的生活与电视里播放的台湾偶像剧有了连接。
所有年级的体育课和课间活动都在中间的操场进行。以前,晓星是晓月的跟屁虫,一到下课的时间就黏了上来,有时候遇上老师拖会堂,晓月就能从教室的门外看见趴着门框的晓星那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往教室里瞅。而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晓星被同班的女孩子们热情地邀请一起跳皮筋,她们占据了操场最中间的位置,一般来说,谁带的皮筋最长最结实,谁就能和她的小伙伴们在最中间的位置跳,遇到老师们心情好,偶尔年轻的女老师也会加入她们的队伍。晓星现在不仅能和她们一起跳绳,还能成为一直跳的那一拨,而另一拨人需要一直撑着皮筋,很久才能轮到一次跳。
晓月和李晶晶待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靠着排水口,旁边低年级的男生排着队像小狗一样在排水口中钻来钻去。她们看着晓星和三年级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正拉着手一起跳皮筋,但讨论的话题却与眼前的场景毫无关系。李晶晶很识相地并没有跟晓月聊起晓星的变化,事实上她们平时聊天的内容也很少与现实相关,比如说晓月也从不过问李晶晶关于她家院门后面那个复杂大家庭的事情。
她们聊天的内容都特别的抽象,平时沉默内向的晓月会一遍一遍地跟李晶晶谈论一些有关“自我”的虚无缥缈的琐思,类似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每个人都有意识,如果真的每个人都有的话,那这个世界是不是又太过于吵闹。李晶晶是否对这些话题感兴趣不得而知,但她会不厌其烦地一直听着晓月的讲述。
偶尔她们俩厌倦了操场上的吵闹,会学着那些男生通过排水口爬到学校外面去,躺在路边的一丛草里聊天。这种行为的代价则是——她们总是听不到上课铃响的声音,最后会因为缺课而被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缺课的事故总是发生在数学课上,这让数学老师更加地不喜欢这个脑子里不知道一天到晚在转些什么,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但数学是一点没开窍的女生。于是在新学期里晓月第一次因为没听到上课铃而在课中慌乱跑进教室的课上,数学老师就顺势把她抓上黑板要求解出上面的一道三角形题目。
放学后,晓月和班上另外几个没有解出那道三角形题目的女生被留了下来。那几个女生平时数学成绩蛮好的,数学老师挺喜欢她们,所以被留了下来。另外一些成绩不好的同学,也没解出来那道题,但数学老师懒得管他们,毕竟是村小,有些学生一开始没跟上,那可能读完初中的概率都不大,也就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心力了。
晓月被留下来是因为她除了数学,其他科目都蛮好,特别是语文。班主任,也就是他们的语文老师莫名地喜欢这个天天走神,脑子里不知道在转些什么的怪女孩,夸她有灵气。把她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她还算是棵苗子,另一方面也算是给班主任一个面子。
被留堂的同学们需要排着队一个一个的去数学老师面前把上课讲的知识点复述一遍,并且拿着三角尺把三角形的各种角都推一遍。晓月站在队伍的中间,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自己的轮次,她本就是容易紧张的性格,遇上这种需要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完成的任务,她就不自觉地感到绝望。
站在她前面的几个女生是数学老师眼前的红人,拥有着这个年纪女生特有的并不惹人嫌的娇气。她们四五个围在老师面前,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推着三角尺,搞了半天好像也没有完全弄对。数学老师看时间不早了,便佯装生气地叫她们到一旁去蹲着马步等下一轮再试。她们在旁边用毫不标准的姿势半蹲着,一会完全地蹲下去,一会又站起来,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好累。
晓月在数学老师的目光中,拿三角尺的手抑制不住地发着抖,脑子里一头浆糊,推了几次都不对。数学老收起跟旁边半蹲着的女生们的笑意,冷着脸生气地质问晓月:
“你上课究竟有没有在听讲!”
晓月只觉得嗓子发干,想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数学老师蓦地从眼前的练习册下面抽出当天的课本,叫她把课本练习题上的三角形推一下,晓月本来是会的,但在这样的情境下,懵懵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只拿着三角尺站在原地。老师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气打不出一处来,一把抓过三角尺,厉声命令她到旁边蹲着马步。
刚开始叽叽喳喳闹腾着的女孩子们觉察到气氛不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晓月觉得大家仿佛都盯着自己在瞧,浑身发麻地走到一旁,极其标准地蹲起了马步。
后面几个男生在令人紧张的安静气氛中依次到数学老师跟前推一遍,有的成功地把几个角都推了出来,顺利放学回家,失败地则走到晓月旁边蹲马步等下一轮。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校园外面隐约传出了各式各样的小名,是做好饭的大人们在呼唤自家的小孩。教室门外也出现了来接自己被留堂小孩的家长。
刚开始笑嘻嘻吵闹着的女孩子们有点心急了。突然,排头的那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用极其委屈地语气控诉老师把她留到这么晚,她回去会害怕。晓月心头一紧,怕她这样会惹怒数学老师,产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没有想到的是,数学老师居然并没有生气,恍然大悟般地叹了句“已经这么晚了啊!”就叫他们所有人先回去,把课本后面的练习题都做出来明天交上来即可。晓月瞪大了眼睛,十分感激那个“揭竿起义”的女生,同时内心又略有酸楚,要放在自己身上,怕是永远没办法用种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
披着夜色回家,妈妈还在厨房里忙碌。晓月本还有点小庆幸没人发现自己这么晚回家,结果刚到客厅,便看到奶奶站在饭桌旁生气地对剥着花生喝着酒的爸爸说些什么。等走近了,才知道是奶奶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等回来自己的孙女教自己读佛经,认为是儿媳妇故意教的,绝食以抗议。
懦弱的石老三并没有勇气在老妈面前维护自己的妻子,只有无限地顺着她说,并重复着“是月月不懂事,跟她什么关系啊!” 晓月犹豫着不敢进屋,没注意到刚从厨房忙完沉着脸进屋的妈妈。虽说在院子里指桑骂槐破口大骂是常态,但出于某种社会规训,陈淑君从来没有当面顶撞过屋里的这会老太太 。
晓月只感到后背被搡了一下,就跌撞进了中屋,头上传来陈淑君厉声的呵斥:
“放学跑到哪里去玩了?说了多少次放学就回家回家,你都多大了还成天惦记着贪玩,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晓月试图解释:
“不是,妈妈,我没有去玩,我是被老师留堂了。”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妈妈更生气了:
“你在学校做了什么被老师留堂了?书也不好好读,不想读了就别读了回来养猪。”
晓月知道面对盛怒中的妈妈怎么辩解也没有用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骂孩子的妈妈其实是少见的,大多数都出现在奶奶面前。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成了奶奶和妈妈战争中的工具,于是沉默了下来,听着妈妈和奶奶的双重数落。
石老三闷头把桌上的酒和花生都吃完了,合计着晚饭的时间快到了。平时都是陈淑君在忙活桌子上的事,不巧今天她被占住了,只能自己起身去厨房端菜。
石老三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端上了菜,但找不到吃饭用的勺子,只能巴巴地回去打断屋里的那场婆媳大战。走到院子里正碰上了贪玩晚回的晓星。看见晓星进了院门径直地走向中屋,石老三赶紧冲过去去把她给拦住:
“小揪揪,又在外面贪玩忘了回家的时间吧?看你们姐妹两个调皮起来一样一样的,你这会就别进去给你妈添堵了。”
石老三走到中屋门口,把晓星藏在身后,倚着门框嬉皮笑脸地问陈淑君饭勺放哪里了。老太太怕饿着了自己干了一天活的傻儿子,闷声上了楼,陈淑君扔人觉得气不顺,冲到厨房里故意把东西弄得哐里哐当。
晓月在爸爸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躲在他身后还背着书包的晓星,她也很确定妈妈去厨房经过的时候也看到了,但没人提起晓星晚回的事。她自己仍然在罚跪,就像所有人都忽略了比她还晚回家的晓星一样,他们也都忽略了还跪在地上的晓月。她隔着婆娑泪眼,看见晓星吐了吐舌头,偷偷溜进房间把书包放下。
这顿饭晓月是和着眼泪吃完的,她讨厌老是流眼泪的自己,家里的其他人也烦着这么小器的她。饭桌上妈妈一直责备自己明明犯了错,却还是一副委屈着的样子。如果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性格就好了,她也好想做嬉笑着就能够轻松逃避处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