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方案在显示屏中展现,安好握着鼠标,视线在电脑屏幕与周安屿之间变换,语气柔和的为他讲解方案中的每一处设计。
设计方案由原户型图开始,再到平面设计图。安好打开SU软件,展示着3D效果图,以一个主动线模拟的形式,从入户口开始推进。
她并没有简单告诉周安屿,这块地方他们画了什么改了什么,而是结合生活化的场景描述,去讲解这块空间是如何使用的。
图纸的内容清晰易懂,安好结合着图纸,用通俗流畅的语言向他传递着自己的想法与设计思考。
她明显感受到,自己刚开始讲解时周安屿的情绪不高。为此,她特地提出了一些封闭式的问题,引导着他简单回答“是”或“否”,借助这些问题带动他思考。
当安好描述完生活化情境后,等到合适的时机,顺势向他抛出反问。
而当周安屿表达出脑海内思考的内容时,便是安好目的达到的效果。
她的描述不仅展示着她的专业性,而且不缺乏通俗实在。每次为顾客讲解设计方案时,她说着琢磨许久的语言带动着客户想象,引导客户提出自己的意见,同意她或者否定她,从而说出自己更多的需求。
安好的表情与刚才和自己闲聊时并无两样,依旧笑脸盈盈。
但周安屿仍然在她身上感受到了那丝细微的不同。
这是周安屿第一次见到,身处在自己工作领域中的安好。
在她深入一步讲解时,午后的阳光斜映入安好身后,她整个人四周像是嵌了一层淡金色光圈。
PPT的页面跳转到最后一页,整个过程安好说的过于投入,拿起杯子喝水时才发觉里面已经空了。
演示文档被她翻到客厅的演示图那页,她莫名觉得这次的客厅设计是她画了那么多图里最漂亮的一个。
周安屿也在盯着那页看。
安好起身,在茶吧机接了水,“如果这个方案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接下来我们就接着开始画施工图了。”
坐在对面的人没说话。
安好没坐下,斜靠着椅背喝了口水:“哈喽?你好?”
周安屿的视线终于从那页幻灯片上移走。
安好看到他的嘴角正向上扬,心里清楚,周安屿是满意的。
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搁置在桌子上的双手缓缓移至桌沿,周安屿陷进座椅里,浅灰色上衣的下摆在他腰侧皱成一团,“不愧是安设计师,业务能力出众,这个方案我很满意。”
对于安设计师这个称呼,第一次周安屿来工作室,说自己买了房子需要装修的时候,也这样叫过她。
不过那时她听到,心里冒着一种诡异的感觉。
这次便与上次的感觉完全不同,安好非常享受,“可以,那我们签订合同之后就开始接着向下进行。”
她顿了顿,“到时候动工前,我们会提前联系你,和你一起去小区物业报备。”
周安屿:“行。”
安好拿出拟订的合同,两人签完后,时针指向两点。
安好转身走去窗前,观望室外,此刻的烈日正当头,太阳炙烤着柏油路,街道上腾起热浪。
天气又晒又热,骑着小绵羊出去,不用想,身上就要被热风吹出一层汗。
她今天穿的还是牛仔短裤,配着一双小白鞋。坐在电动车的皮革座上,走不到医院,大腿下面估计和蒸锅的锅盖没两样。
“你开车了吗?”
周安屿:“……”
不等周安屿回答,问完这句话,安好自己都拍了一下自己脑袋。
骑着自己的小绵羊还怎么开车?
是不是傻子?
“我给忘了,你骑着我的小绵羊来的。”安好走到桌前,看着周安屿,商量道,“外面太阳太大了,现在出去肯定要被晒死,等太阳落下去一点再带你去打针吧,行不?”
周安屿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都可以。”
“今年南峤实在是太热了,没有空调真的活不下去。”安好关掉演示文档,嘴里嘟囔,“出去就要被太阳烤化,回来这几年都这么热,果然不如从前了。”
对面低头回消息的手指停顿在屏幕上,周安屿抬眼的一瞬间复又半阖,淡淡地问:“回来多久了。”
两个人从派出所相遇那天到现在,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安好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三年。”
“怎么突然回来了。”周安屿放下手机,杯子端在他手上,看着水面荡起的小涟漪,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安好只当是旧友间的闲聊,坦诚道:“毕业之后,简历投在这里了,有家公司让我面试,就回来了。”
毕业那年,她在大学本地的各种公司投递简历,为了签工作的事情每天忙的焦头烂额,而她的辅导员同样为了学院的就业率,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给她,询问安好找工作的情况。
辅导员心里也清楚,学土木的女孩儿在这个行业里基本默认毕业即失业,找不到工作谁都没有办法。最后在信息统计里给安好填上了灵活就业,这事才罢了。
而安康成不止一次跟她说让她回温渝,但她死活不愿意。
再后来,她在某招聘软件里广撒网,全国各地的建筑公司她都投去了简历。骗子遇到不少,唯一正经回复并且让她成功进入面试的公司就在南峤。
兜兜转转再次回到这里,大概老天都觉得她的家还是在南峤。
“辞职了?”周安屿环顾四周。
安好耸耸肩,扒拉手机在他们的工作群里发消息,“对啊,那家公司风水不好,挡我财路。”
周安屿:“……”
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像土匪。
屋子里寂静半晌。
周安屿低垂着眉眼,指尖在杯子上沿轻划,“没谈恋爱吗?”
“啊?”兴许安好没料到这问题,迟钝片刻才道:“我大学那会儿每天忙得起飞,哪有什么时间谈恋爱。”
当初拉着辛竹跑去听设计专业的课,她们两个每天宿舍、教学楼和食堂三点一线的跑。辛竹学了两个学期,再也受不了这苦日子,无情抛下安好坚决不再学。
安好是硬生生撺掇着自己,把设计专业的主要课程全部学了一遍。
学生会什么的没参加过,专业课学得倒是让她像车轱辘连轴转,比古代的皇帝还忙。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土木工程这专业,一听便知男生肯定要多,而安好他们专业确实也是这样,男生占据总人数的百分之九十往上。整个专业分为三个班,每班的女生仅有三四个。
但男人聚一窝,懒男人就聚一窝,煞笔男的更是聚一窝。)
上了这大学四年的课,安好数不清有多少男生来问自己要过作业。
不管是同班的还是不同班的,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统统来找自己。
微信弹出消息,安好不用看就知道那人发来的招呼是什么,并且开口熟稔:“好姐,能借借你作业吗?”
安好当场就想给他一巴掌。
我跟你很熟吗?你哪位啊?我认识你吗你就来借我作业,借你妈的作业啊。
但为了和谐友善的同学关系,安好还是强忍自己的无语,给他们发去了作业。
不仅如此,平时班里有什么评选班干评优考察,被选上的从没有自己班女生的份儿。
她记得非常清楚,隔壁班跟自己要好的一个女生,和她班里的男生谈了恋爱,那个男生还是班里小团体的一员。
她私底下问过自己,“你们班的那些评优名单里为什么都没有女生?”
安好都不用脚趾头想,心里清清楚楚:“他们男生玩得好,都投给自己人啊。”
语气无奈至极。
那女生摇头,“我那时候问过他,为什么你们班评优没有女生,你知道那傻鸟男的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说你们班的评选资格都掌握在他们手里。”
意思是他们想让谁选上,谁就能选上。
那女生翻了个白眼,当机立断和那男的分了手。
安好听了之后,熊熊怒火从心里燃烧。
什么年代了,还玩掌权那一套呢?他们班的男生心眼儿怎么那么多?活在旧时代吗?
她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去评优。
她心里清楚,除了学习这件事,其他事情是她无法改变的。
后来某天,傻鸟男的来找她借作业。
安好多看一眼都想吐,冷冷发去三个字。
借你妈。
然后拉黑删除服务一条龙,让他哪里远就滚哪里。
毕业更是把他们班的所有男的全删完了。
“那你呢?”安好道,“不能让你一直问我问题,你是不是考上了国内顶尖学校?过得怎么样?”
周安屿语气平静:“就那样。”
话题结束,安好突觉有些尴尬,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未再开口。
一时间,室内安静非常,只有断断续续指尖轻磕在手机屏幕的清脆声响起。
安好在群里艾特所有人,通知他们万城明苑的项目可以接着往下进行绘制施工图。
外面的太阳依旧炽热,面前的人没了声音,安好怕他等得无聊,邀请道:“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要不要参观参观我的工作室?”
周安屿正想告诉她不用,他可以看点自己助理发来的文件时,便听见安好说。
“虽然比较小,但这里面的布局都是我亲自设计的。”
说话的时候,安好自己都没忍住,眼睛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溜了两圈,跟看自己孩子似的,眼里充满慈爱和喜欢,“呐,办公室里的这个小沙发,还有会议室,茶水间,所有东西都是我和柚子布置的。”
为了打造这个工作室,她还去借了装修贷。
不过今年工作室里有周安屿这个大单,她的装修贷在项目结束之后就能还完。
安好两颗眼睛又黑又亮,期待地看向他,“要参观吗?”
周安屿抿唇:“好。”
整条街道除了零星几个烟酒商超和早餐店,其他的商铺都是同行业的设计公司和工作室。
她的工作室是打通两家小商铺组成的,一半是工作区域和杂物间,另一半就是会议室和茶水间。
工作室里的装修简约大方,每一处无人在的地方都用复古风格的装饰品润饰。
但她的工作室是真的小,如果纯逛的话,不用十分钟就能参观全部。
只是周安屿发现,只要和设计相关的东西,安好总会有源源不断的话要讲,是要把她的想法和设计一处不落,通通吐露出来一样。
就这样,十分钟就能看完的屋子,安好带着他用了快一个小时。
“室内设计还需要设计楼吗?”
杂物间里,周安屿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捡到一张图纸,上面画满梁柱结构和钢筋。
他是钢材公司的经理,同时也在研发组工作,所以图纸上的钢筋符号他都认得,知道这张图纸是某层楼的结构图。
安好凑上前,从他手里抽出图纸,面上笑嘻嘻道:“忘了告诉你,其实我大学主修的专业是土木,室内设计是我自己偷偷上别的专业课学的。”
手中的图纸被她卷成圆筒,“这层楼是我随便设计的,打印出来自我欣赏罢了。”
或许是怕他追问,安好紧接着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带你去医院打针吧。”
手机叮叮蹦出消息,卷起来的图纸被她握在手里,回消息都是安好用食指一个一个点出来的。
韩柚:【不是去打针吗?怎么还逛起来了】
安好不了一点:【刚才出去,我肯定要被太阳晒化】
A1图纸是A4纸的八倍大,卷成圆筒的图纸堪比打狗棍。
安好回消息的时候并未注意到“打狗棍”随着她打字的动作,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而周安屿恰巧站在她的左前方,一米八五的个子,他的头能够精准接到挥来的圆筒图纸。
周安屿眼疾手快,眼睛看到“棍子”挥舞过来的刹那间,灵活地向后退了半步,勉强躲开一棍。
“安好。”周安屿沉沉的声音响起。
“啊?怎么了?”
安好应声抬头,面前的景象被细长的图纸分割为两半。
她偏头,看着直直站在自己斜对面的周安屿,一脸“关于我的设计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嘛”的殷切表情,“怎么啦?”
双指抵在图纸的另一端,周安屿面无表情道:“如果你不想带我去医院,建议你换根棍子,这打不晕人。”
图纸的另一端传来一股反作用力。
安好这才注意到,图纸的另一侧精确地对准周安屿的脑袋,两者的距离近在咫尺。
她只要轻轻用力向前推,便能精准无误“一棍子”敲在他头上。
安好赶忙收起图纸,夹在胳膊里,讪讪道:“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想带你去医院,你可是我的超级无敌大甲方啊,我驮着你去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要打晕你,嘻嘻。”
周安屿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安好:“打算怎么驮?”
“当然是我的小绵羊驮啦。”
——
医院门口。
安好跳下后车座,摘掉防晒口罩,“每次都是你骑车带我,到底是我带你打针还是你带我打针。”
车子停靠在路边的两轮车排里,周安屿攥着钥匙,抬脚向前走,“谁带都一样。”
安好快步跟在他后面,“等一下我。”
医院不允许两轮交通工具停放在院区,大门和门诊楼之间隔着二百米的距离。
阳光与先前的烈度相比,分毫无差。
安好带上防晒面罩,跟在周安屿斜后侧,那个位置刚好被太阳照射出影子。
被当做遮挡物的人偏头,瞅了眼站在自己影子上,并且防晒全副武装的蒙面人,没说话。
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挂号处排起长队。
可即便如此,大厅里依旧凉气充足。
周安屿排进队伍,安好陪他站在旁边,走到挂号窗口前。
他递进证件,“你好,打第二针狂犬疫苗。”
工作人员拿着身份证,比对着窗口处的人观察,末了道:“你的疫苗本呢?”
安好扇风的手蓦地停下,“你的接种本呢?”她从头到家看着周安屿,旁边人的手里空空如也,“刚才咱们两个从工作室走的时候你不是还带在手里的吗?”
周安屿:“忘你的车上了。”
那个接种本有点大,不能和他的证件放在自己的兜里,所以骑小绵羊的时候,他把接种本放进车把下面的置物兜里了。
身后排队的人只增不减,工作人员没时间闲等,证件推还给周安屿,催促道:“接种本带了的话就先去拿吧,不然还要开临时接种证明。”
两人离开队伍,安好正准备戴面罩和他返回去拿接种本。
周安屿:“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去拿。”
外面晒的要命,安好没跟他客气,放下手,“行。”
大厅里摆放的休息椅无一空闲,安好环顾四周,靠在志愿服务台旁的圆柱子低头回复消息。
“安好?”
医院人声嘈杂,来人试探性地开口,直到走进安好的身后,再次叫道:“安好?”
“啊?”
安好收起手机,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周安屿,她微皱眉头,转身看向来人。
看到是自己认识的面孔时,她惊讶道:“邵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邵祁,就是那位白手起家,三年前在建筑行业新兴的年轻企业家,比安好年长十岁。
那个在安好工作室奄奄一息之际,接到他的邀约后起死回生的邵祁。
年轻的男人身着白衬衫,看起来精明干练,隐隐对周围人都带有股压迫感。可他对着安好时,唇角总是漾起轻微的弧度,笑言温柔。
邵祁轻晃手中的检查报告,“最近胃里总是难受,来做个检查,你呢,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安好捏着手中的防晒面罩,“啊,我来陪…陪顾客打针。”
“哦?”邵祁轻挑眉梢,“怎么,现在你的工作室业务都拓展到陪顾客打针了吗?”他摇头,惋惜道,“之前我怎么没这个待遇?”
“邵大哥,你就别打趣我了。”她扫视周围,见周安屿还没回来,凑近邵祁,偷偷摸摸道,“都是我家那大金毛,不小心咬着人家了,这我得负责到底,顾客好了我才能安心,不然好好的单子没了,到时候我哭都没地方哭。”
“那你顾客呢?”
安好指着医院门口,“他接种疫苗的记录本忘车上了,刚去拿。”
“怪不得呢,我还以为是你病了。”邵祁轻笑,“不过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到你,也不用我再联系你了。”
“怎么了?”
邵祁:“过段时间,你工作的排期能不能给我?”
“那肯定可以呀。”安好点头如捣蒜,答应的爽快。
她听到有单子的反应,不亚于阿蛋看见水煮鸡胸肉的激动。
邵祁笑道:“过段时间,雨城那边有个项目,地下室的工程已经差不多了,售楼部的施工也过了一半,到时候售楼部的设计就交给你们了。”
雨城在南桥隔壁,坐高铁一个小时就能到。
安好:“没问题!”
“安好。”
她的话音刚落下,又是一声对她名字的叫喊,只是对比邵祁,他的声音显得略沉。
不过周围人声杂乱,安好听不出来。
她扭头,看到拿着绿色接种本的周安屿正朝两人走来,和邵祁解释,“这个就是我陪着打针的那个顾客。”
“那个被阿蛋咬的?”
邵祁接话,两个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那你等的人来的话,我就先走了,雨城的项目到时候我再联系你。”邵祁说。
毕竟安好和她顾客一起,那就还是处在工作的状态,人都已经回来了,他不好多留。
“好。”
等周安屿走到安好身旁,邵祁的背影已经混入人群。
安好:“走吧,我们重新排队挂号。”
周安屿没应她,“刚才那个人是谁。”
她顺着周安屿的视线望去,邵祁的背影早已不见,“那个跟你一样,也是我们工作室的大顾客。”
“跟我一样?”
安好有些不明所以,“对啊,跟你一样。”她看着周安屿的表情,突然想到什么,“不对,也不一样。”
周安屿攥着本子,抬脚朝挂号处走去,“哪里不一样。”
“他跟我合作三年,还是从我工作室快倒闭的时候我们认识的。”安好紧跟上,“都算是我工作室的投资商和再生父母了。”
周安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