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棉擦拭过周安屿的上臂,细长的银针扎入,安好不禁倒吸凉气,抱起双臂,感觉自己上臂同样的位置隐隐作痛。
好像挨针的是她。
护士将针管扔进黄色的医物废弃桶,摁着止血的棉球,“可以了。”
周安屿按压着注射的位置,让开座椅,同护士道谢。
安好笑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姐。”
“行,你们好好的哈。”
“啊?”安好一头雾水,对护士突如其来长辈式的关心搞得一脸懵,她挠头,“什么好?怎么了吗?”
注射室里走进两拨拿着药单来打针的人,登时注射台外围挡上了一堵人墙,护士的身影被隔开,安好的询问淹没在人墙之外。
注射室里变得忙碌,安好只能在间隙中看到护士在配药间踱步的身影,她没再问,与周安屿并肩离开。
护士的“叮嘱”安好并未放在心上,走出注射室,她时不时就要看两眼周安屿摁着棉球的地方。
安好:“还流血吗?”
周安屿拿走棉球,露出细小的痕迹,针眼那块泛着淡淡的红,血倒是不流了。
看着红肿的针孔,安好轻皱起眉头,她突然想起以前自己打过针之后的感觉。
上臂和臀部位置的皮肤并不算薄,轻轻掐后的痛觉也不大,但每次注射疫苗后的一条胳膊安好总是痛两三天,第一天更是会痛得抬不起来。
小时候发高烧,安康成总会带她去小诊所看病,每次在臀部打完一针,她的半边屁股也要痛两三天。
所以她很怕打针,看别人打针的时候她总会忍不住紧拧眉头,欠欠地替别人痛。
“痛不痛啊。”安好看着周安屿把棉球扔进医院大厅的垃圾桶里,递给他一张湿巾。
“还行。”他说着,看到安好递来的湿巾,周安屿轻挑眉梢,带有让人不易察觉的感叹,“也是出门会带湿巾了。”
安好也不掩饰,“多亏受了你的影响,偶尔出门遛阿蛋的时候,捡完它的粑粑我还能用湿巾擦擦手。”
周安屿:“。。”
赤日西斜,落日的余晖浅泛橙橘,照在一楼的入口平台,灰色的纹理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波光。
安好正要撑起遮阳伞,周安屿道:“我来打吧。”
撑伞的动作顿在半空,安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刚刚下车进医院的时候,安好想撑开伞跟他一起打,但周安屿的个子高,她拿伞的话,周安屿的整颗头估计是要藏进伞里。所以她主动问了他要不要打伞,如果要打的话就他来撑。
周安屿拒绝了。
安好没再坚持,心道不打就算了。
“怎么,你也觉得晒了?”安好讶然于在短短打针的间隙中他的转变,她没客气,伞递给周安屿便等着他撑伞。
“嗯,是有些晒。”阳伞遮挡在安好头顶,周安屿跟随着她的步子缓缓走出医院的前广场。
这把遮阳伞不大,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里,身子不免挨得有些紧。
安好穿着针织衫长袖的手臂来回摆动,时不时便会擦过他的纯棉短袖,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她本能地向一旁挪动,拉开自己与周安屿之间的距离,但被大半倾斜在她身侧的伞堵住去路,连带着周安屿举伞的那只胳膊都会朝她离得更近。
右臂像被套上束缚,紧贴在她身侧。
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与周安屿的触碰,摩擦之中产生的灼热感便会消逝。
莫名的,她想挽上那只撑伞的胳膊。
好像这样,就不用艰难地控制右胳膊摆动,也不用难受了。
“你怕打针?”
安好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周安屿的声音飘进耳朵,她眨了眨眼,试图把散落的思绪收回来,“啊。你说什么?”
“你怕打针吗?”周安屿重复道。
刚才他在注射室打针的时候,屋里只有安好他们三个人。针头扎进上臂那刻,他清楚听到身后人倒抽凉气的动静,只是扎针的过程他没敢回头看,怕跑针。
“哦,有点怕,每次打完针,针眼那个地方都要带着我的胳膊疼好几天。”安好摸了下右臂,“所以生病的时候,尽量能打点滴我就打点滴。”
“对了。”她紧接道:“那个,一会儿你把我送到我家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就行。”
陪着周安屿打完最后一针,便意味着她狗儿子造的孽彻底结束,她的债算是还完了。
思至此,安好觉得后面没事的话,周安屿理所应当要送她回家,但她还要在路口的花贩那里买花,周安屿把她直接送到小区门口的话,她还要再折返回去。
两人走到车位旁,周安屿收起伞,还给安好,“谁说要送你回家。”
安好接伞的动作僵在那里:“你有事啊?”
心中下意识道:早说不送人回家,我就骑我的小绵羊了。
“我没事。”周安屿手搭在车门把手,他看着定在原地,一脸茫然的安好,蓦然失笑,转而偏头示意让安好上车。
安好:“那要干什么?”
“当然是庆祝最后一针打完,请对顾客如此负责的安老板吃饭。”
——
车子停在餐厅门前,安好下了车。
周安屿控制着方向盘,车子跟随接待员的指引,缓缓停泊在车位。
安好站定在门前,抬头望向上侧,外人看来觉得她是被餐厅室外的装修吸引。
餐厅外墙的设计以简约的灰白色长条为主,从上至下贯穿再整个门头的立面,没有多余的装点,只有长条后橘黄色的灯影裹在长条四周,肉眼可见灰白长条的颗粒感,像她前段时间在网上刷到的肌理感画作。
餐厅内部的整体同样以米色和木色为主色调,没有过于繁杂的色彩,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低调的现代简约感。
如果没有门头上明晃晃的“土家湘菜”四个大字,安好一定觉得这家餐厅是主卖意面那样的西式餐点,绝对不可能会和湘菜挂钩。
之前辛竹和她吃过的湘菜馆,都是黄色土墙的设计,不管二楼窗外还是一楼,都悬挂着红色喜庆的灯笼装饰,屋里的餐桌都是以往年代的竹凳和竹椅,地方特色十足。
这家餐厅无论装修还是工作人员的打扮,都不带一丝湘西风情菜厅的气息。
她站在门前,观赏着落地玻璃外的植物装点,心里突然思考,如果吸血鬼坐在农家大院里嘶哈嘶哈吃着湘菜,会是什么场景。
嗯。
那还是挺炸裂恐怖的。
周安屿泊车后,看着安好站在餐厅门前一动不动,仰头看门头看得入神,站定在她身旁仰起头,看向安好视线的方向。
他问:“看什么呢?”
起初,他让安好在门前下车是想让她早早进餐厅。毕竟夏日傍晚的日光强度并不消减,他也知道安好有多怕晒,没想到停车走来看到的是这样一番场景。
他好奇安好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索性同她站在一起,探个究竟。
餐厅门前的接泊员:“……”
本来这位女顾客站在这里,接泊员可以理解为她是在等朋友。但她的朋友走来,并没有叫人,反而是和她站在一起,同样仰头看着上方。
接泊员心道:现在的顾客都什么癖好,吃饭之前还要观望一番门头招牌,是能看出饭菜好吃不好吃?
他的眼睛忍不住朝两人瞟了一眼有一眼,直到那个有一个人开了口。
“啊?”安好深陷在吸血鬼大吃湖南菜的割裂场景里,连周安屿什么时候站在身旁都没察觉,她道:“没事,职业病犯了,这家餐厅装修的还挺好看。”
屋内的客人并不多,一多半的桌子都没坐人,整间一楼大厅里回荡着稀稀散散的闲聊声。
说实话,安好觉得有些冷清。
服务员见到两人,热切询问:“欢迎光临~您好,咱是要坐一楼还是二楼的房间呢。”
周安屿转头问道:“你想坐哪儿?”
安好:“一楼随便找个位置坐就行。”
他们两个人没必要浪费一个包间,更何况现在一楼的安静程度不亚于任一间包间。
服务员微笑:“好的,坐窗边可以吗?”
安好点头,“谢谢。”
“这是我们家的菜单,”服务员把怀中抱着黑色皮质的菜单放在桌子上,边倒水边问:“需要我帮咱介绍吗?”
“你来点吧。”周安屿将菜单推到安好面前,对着服务员道:“她需要的话,就劳烦您介绍一下。”
他语气谦和,与他同行的安好看着也面善,服务员小哥的笑容明显比刚刚真心实意的多,他应道:“没问题的先生。”
“你能吃辣吗?”安好拿起菜单,想起上次吃饭点的那盘爆辣鱿鱼,周安屿夹走一块,吃了一口便搁在盘子里,再没动过。
那盘鱿鱼很辣,他面上不显,肤色也无变化,安好不确定他是不喜欢吃海鲜还是吃不了辣。
黑色皮质的封面内衬摸起来像是实木,没成想低估了这菜单的重量,安好单手拿起的菜单直直地向下坠。
正当她来不及反应,菜单重重砸向实木色桌面时,周安屿眼疾手快地接着菜单的另一侧,堪堪扶稳。
他皱眉:“这菜单这么重?”
其实他的语气稍急,并不带有责备,但服务员小哥内心还是颤了一下。
前两天因为自己顶撞一位趾高气扬的顾客,挨了店长好一顿训的小哥,这几天正处在郁郁寡欢和忍气吞声的煎熬里。
被拉去后厨的他遭到店长毫不留情的训斥,“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受不了委屈就别出来找活儿干!我招你来是让你服务顾客还是让你冲撞顾客的?顾客骂你你就受着!人给气走了这损失你来担?没人来吃饭你就开心了?工资我拿脸给你发?!”
他只想在高考后的两个月里,找一份暑假工,挣到钱之后和自己的好兄弟毕业旅行。
终于找到一份时薪高的工作,却要面对一些傻鸟顾客,不仅受气还要挨傻鸟领导的骂。自己哄好自己,第二天端起假笑照旧工作。
他慌乱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疏忽,忘记提醒了,真的不好意思。”
瞬间的沉重感减轻,突然出现僵硬紧绷的手腕卸下力气,伴随着微微的酸胀感。
安好笑道:“没事没事,天天待在工作室里画图,手臂算是缺乏锻炼,小事而已。”
她双手接过菜单,对服务员小哥宽慰道:“两只手拿就不重了。”安好翻开菜单,因为不适,另一只手下意识轻捏了两下酸胀的手腕,柔声道:“你们这里有……”
安好的双眼在两个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睁大,她盯着剁椒鱼头一旁三位数的价格,难以置信地在内心狂叫。
什么鱼居然要三百八十八?!!
什么酱板鸭要二百九十六?!!!
就连糖油粑粑都要一百一十八?!!!
分明都要抢钱了,还给顾客几盘菜吃。
安好腹诽,怪不得这里人这么少。
她忽然停顿的语气又吊起了服务员小哥刚放下去的心脏,“您…您是手腕很疼吗?”
“啊,不是,手腕没事。”安好收起对店家老板的满腹吐槽,接着刚才的话说:“我是想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不辣的菜。”
服务员小哥终于松了口气,“有有有,在菜单后面。”
他帮着安好把菜单翻到倒数的几页,指着菜品照片推荐,“这个不辣,还有这个也不辣。”
服务员小哥抱起菜单临走之时,安好叫住他,从针织袋里掏出一颗镭射包装的彩虹糖,“送你一颗糖,谢谢你的服务。”
工作室的会议室和工作区里常备着糖果盘。
她特意搜过,在会议室里放一盘糖果,谈妥成功率能提高28%,而且含糖工作室在客户记忆留存率比普通工作室高两倍多。放在韩柚他们那里,也算是一种沉默的员工关怀。
平常从工作室离开,她偶尔也会抓一把糖放进包里。给服务员小哥的糖就是前几天放进包里没分完的。
服务员小哥盯着手心里的那颗糖,它很小,占了他宽大手掌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但它却又很大,大到他的心底陷进去了一块。
如果不是在上班,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当场哭出来。
安好和服务员交谈之时,周安屿已经把她面前的餐具烫洗过。
周安屿喝了口柠檬水,望着窗外漫不经心道:“有服务才有糖吃吗。”
安好闻言愣了一下,解释道:“看他的样子都知道年龄不大,感觉是刚高考完第一次工作的小孩儿,还是得安慰安慰,不要给人家造成心理负担。”
周安屿没回答,手中握着玻璃杯,静默地注视水中晃起的涟漪。
片刻后,他听到对面的人否认道:“不过倒也不是。”
他抬眸,看到安好从小包里又掏出一颗彩虹糖,放在自己手边,青色的血管在他眼底清晰可见。
“你怎么样都会有糖吃。”她说。
那一刻,玻璃杯中微漾的清水仿佛穿破坚硬的晶体,沿着他的手臂疯狂跳窜,直抵酥麻的心尖。
他蓦地抬起半阖的眼,却又听见安好说。
“谁让你是我的甲方。”
周安屿:“……”
暑气腾腾升起,站在门前的接泊员端起一盆水,“哗啦”泼在冒着热气的水泥地上。
安好和周安宇被屋外的动静吸引,两个人同时看向窗外。
接泊员满意道:“泼了水热气都散了不少。”他摩挲下巴,下定决心,“嗯!再接一盆!”
哗啦——
一整盆水再次砸在水泥地上。
周安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