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还记得先前新娘与新郎互称“絮娘”“卓郎”,不由讶异道:“新娘子?为何……”
她面色一凛,猛地反应过来,“离开村子是何意?你们不可以离开这里么?”
新郎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略略发冷,“贵客思敏,或许已经猜出来了。不错,我们都无法走出这个村子,只能耐心守在这里,等着贵客将我们带出去。而离开这里的人,何其有幸啊!”
一直摸不着头脑的许道友,此刻像是突然开了窍,“啊”地一声大叫,“我明白了!你们……你说的‘带出去’,就是……就是……那样……‘乓’……”大抵,他心情过于激荡,一句话被说得七零八落,可众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想通了这点,先前还在困惑中的众人只觉得额生冷汗,“咣啷”“咣啷”,纷纷拔出兵器。
见状,新郎哑然失笑,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轻蔑,漫声道:“各位贵客不必惊慌。我等固然想要离开村子,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带走。”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在下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七百三十二年,至今不曾等到我的破命之人。唉,也不知还要等多久?倒是絮娘运气不错——她等了六百一十九年,终于等到了那位贵客,可算是苦尽甘来,超脱了。”
“说到这里,贵客想必已然明了。我们阖村的人都被困在这里,成百上千年地困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这里固然衣食无忧,寒暑无虞,可我们就如同囚徒,永远不得自由。”新郎语气凄凉,神情悲苦地回望左右的男女老幼,“我们这里是万姓之村,也是万寿之村。可这般牢笼的日子,纵然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义?”
“今日,本是在下与絮娘的大喜之日——我们虽活得久,却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饮食男女,也算是苦中作乐罢!怎料絮娘得大解脱,却独留在下孤寂一人。漫漫岁月,无穷无尽,这份苦楚,想必贵客是无法想象的……”说到最后,他语带哽咽。而身后的一个妇人,竟捂嘴呜呜哭了起来。
长生不老,自古为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求!然而,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地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死水一般的日子——这般的长生不老,非但不令人羡慕,甚至想一想都要毛骨悚然!
新郎提袖擦了擦眼角,抬头望向云端:“这位贵客,我们建这个村子不容易,还请手下留情。毕竟,你们还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却要在这里苦苦守候。各位既能来此,也是一段因缘。结个善缘,总比恶缘的要好,是也不是?”
有人表情丝毫未变,有人却面露不忍,低声道:“他说的也有道理。只要不妨碍我们,放他们一马又何妨?若炸了这堤,下面的道韵也会受损。”
话音方落,便被身旁的同伴反驳:“焉知这不是他们设下的陷阱?只怕他们选在这里建村,就是刻意以道韵诱惑外人,然后‘乓’!——也不知有多少道友就这么不见了……”说到这,他高声叫道:“那些离开村子的人去了哪里?他们是生是死?”
这是所有修行者最关心的问题。然,新郎却轻轻摇头,“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没有了。”
“没有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在下不敢诳语。没有了,就没有了。”新郎双手背后,仰望天空,悠悠道:“肉身没有了,精魂没有了——或者,你们可以当作他们化作那一声‘乓’,一道闪光。声音没了,闪光没了,他们就没有了。”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却又似乎大有深意,可细想之下,又似雾里探路,迷迷蒙蒙,无痕无迹。
那人想了一会儿,却越想越糊涂,不由恼了,骂道:“你这小子不说实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举步欲前。忽然,云端发现新郎面上露出浅浅一笑。这笑意,绝不同于先前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而是诡计得逞后的得意之色。她心中警铃大作,一道灵光骤然划过脑际,急忙大喊道:“你耍诈!你故意拖延,究竟要做甚?”
话音未落,便听得啸声连连,由远及近飞速靠近。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有数十人从树上、屋顶上、仄巷里奔出,“砰砰乓乓”,一连四五声响。几道白光过后,修行者中竟少了一半。
“哈哈哈!兄弟们,上天垂怜,竟送了这些贵客来!我们虽无缘,尔等却是一等一的好运道,切莫错过了呀!”新郎仰天狂笑,指着那些狼奔豕突的修行者们,眼泪迸溅,笑得竟喘不过气来。
修行者们猝不及防。
他们哪里想得到,这竟是个连环陷阱!
道韵是饵,将他们引诱到村里。当变故发生后,他们自恃强力不赶快离开,又给了新郎拖延的时机。他们从未想到,这个村里的人无法与他们“乓”地同时消失,却并不意味着村外的人不可以。
今日,村里人放出消息,送上机缘。来日,村外人也会将“贵客”引入村中。在这永久无际的囚笼中,这些囚徒早已达成默契。
云端与许道友前后脚一口气奔了大半个时辰,才堪堪止住脚步。
许道友双手扶膝盖,气喘吁吁。他面色发白,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累的。论说,修行者降妖除魔,什么没见过。妖魔固然可怕,却总归有形。而这一回,他们遇上的是什么?没人知道,没人想得明白——他们单晓得,自己如傻鸟般投入了一张天罗巨网。
这才是令这些修行者最骇然的。鬼怕日光,妖惧雷火,而现下,他们连对手是怎样的都不晓得,又该如何应对呢?
云端的脸色也很难看。她觉得五腑六脏都仿佛绞在一起——之前只凭着逃生的本能一路狂奔,竟连御风术都忘记了。此刻,她喉咙干得直冒火,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趁着喘息的空当,她竭力回忆之前的情形。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新郎藏头露尾的隐晦之语,都一幕幕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隐隐地,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可还来不及抓住,便稍纵即逝了。
休息了一刻钟,两人方面色恢复如常,只是眸底还留存着些许惶惶。
许道友至今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只是一幅画而已……明明都是画中人……”他一边摇头一边问云端,“依你之见,那些人是什么名堂?”
云端想了想,道:“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们虽是画中人,却并非自来就在画里。”
“云道友的意思是——”
“新郎曾说过,那祠堂已有六千年之久,他活了七百三十二年,而新娘已有六百一十九岁。那么,有两种可能——或者,他们是困在村中的先辈后代,有生无死;又或者,他们是许多年前自外界而来。若是前一种可能,那他们的父祖之辈又去了哪里?代代相传,六千年下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岂非都是亲戚?然而,如你我所见,村子并不大,人数也不甚多,更无痴愚呆傻之人。所以,我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云端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
许道友边听边点头,“不错,不错!可是,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且,又是如何判断谁是带走他的人呢?”
云端苦笑道:“若我晓得答案,此刻就无法与道友你说话了。”
“那么——”许道友的神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云道友,你想留在这里么?”
云端一怔——这是什么话?
她心思极为敏捷,只一瞬,就觉察到异样。而与此同时,她甚至从许道友的眸子看到了一丝愧疚。
忽然——
她猛地向前扑去,仿佛被什么绊倒似的,双手径直抓向面前的许道友。许道友急忙连连倒退,嘴里慌不迭地直道“不——不是我——”
云端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而是全神贯注地应付那蓦然出现的杀手。
杀手自她身后猛然窜出,无声无息,宛若幽魂。若非云端自许道友瞳中看到突如其来的影子,只怕后心要挨上重重一掌。她往前一扑,固然躲过了那凌厉的一掌,可掌风扫过肩膀,如利刃剐肉,疼得她当即眼前一黑。
剧痛中,她立时意识到——来者不善,此人的修为远远超过自己。
也就难怪他躲在此地,而自己竟毫无觉察。
许道友几个飞跃,转眼间便窜出这片密林——仿佛身后有厉鬼追着一般。而云端还在苦苦应战。
修行一途,境界之差别,犹如天壤。甫一交手,云端便做出判断——此人的修为至少是金丹境。她立时决定不再缠斗下去,而是赶快逃之夭夭。否则,明知是打不过的对手,何必上前去送死呢?
此念一起,她虚晃一招,掷出一张符箓,化作漫天雨雾,而自己则借机遁形逃跑。
事实证明,云端的判断和决策极为正确。然,可惜的是,她技不如人,棋差一着,即便一路上连施手段,却始终甩不脱那金丹境杀手。
云峰撒腿狂奔,时而跃上高耸的树冠,时而藏进密林,可身后的杀手却始终不紧不慢地缀在身后,仿佛戏耍耗子的猫。
眼见快到密林尽头,一片蔚蓝的水泽在远处影影绰绰。云端心下一振,脚步更是加快了几分,却不料,身后的动静也越来越近。
密林尽头,水泽如巨大的碧玉,又仿佛是从天际上扯下一块来,占据了云端整个视野。她脚尖一点,腾空跃起,凌翔如燕。而就在此际,身后掌风烈烈,带着迫人的暴灼气息,呼啸着猛扑过来。
“轰——”左右的树木都被这一掌打得枝碎干折。数围粗的大树哀嚎着轰然倒地。云端不过血肉之躯,又哪里躲得过这一掌?她如一只折翼的蝴蝶,“咚”地一声,从半空中栽入大泽中。
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没多久,涟漪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除了湖边那一排无端遭殃的大树。
深蓝幽邃的湖水中,蜷曲一团的云端,如同一粒小小的白砂,飘飘荡荡,向湖底沉去。
她双目紧阖,胸口处许久不见起伏,仿佛已然气绝。
幽暗中,一点微弱的红光微微闪动。一只小小的气泡从她袖口中悄然冒出,一点一点变大,直至将整个人包裹其中。
(上部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