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1年的九月一日，北城。

    暑热未退，天空阴沉。

    还未经翻新的北哲中学，正以它那老旧的面孔，迎接新的一批同学。

    2.

    司空。

    他是2011届的新生之一。

    根据分班通知找到高一二班，他环视一周，坐到了教室最右侧。

    那个位置偏后，靠窗，冷气很足。距离走廊仅有一墙之隔。

    他就坐在那里，也不乱看，单手撑着脑袋，盯着桌子上一条细细的划痕。

    教室里喧嚣一片。二十分钟后，终于迎来了这些学生们的新班主任。

    大家伙儿颇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自我介绍。

    司空不太擅长记人名，也不会刻意去记。但他有个习惯，每每来到一处新环境，听着各位进行自我介绍时，总会去留意哪些人会在与他相见的第一面里就被记住。

    能被记住的人很少。

    但毫无疑问，夏哲远算一个。

    ——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自我介绍。

    说：“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叫夏哲远。”

    随之捻了根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字。

    司空坐在教室侧边。

    夏哲远的身影逆着光。

    司空可以看到他白色薄衬衣下略瘦削的脊背，看到他瘦白纤长的手里掐着根儿白粉笔，在墨绿的黑板上慢慢儿留下白色的字迹。

    粉笔质量不太好，空气中落了些细小的粉灰。

    迎着阳光，可以看得很清楚。

    在这一片阳光中，司空记住了夏哲远。

    3.

    新生介绍环节，是按照座位顺序进行。

    他记住的第二个人，是位名叫李莫然的女生。

    长相极秀气——鹅蛋脸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灰色针织衫更显温柔，小小的骨架，整个人儿灵巧又通透。

    4.

    军训。

    李莫然好像在追司空。

    不过这并不奇怪。司空长得帅气，平时的风格较冷酷，偏又生了双狗狗眼，搭配起来竟也有种诡异的和谐，倒也十分勾人。

    班里人甚至还没有彼此熟络，却已经对这件事心照不宣。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敢抓一个稍稍熟悉些的同伴暗地里讨论这件事。

    司空对此不甚在意。

    军训七天，夏哲远的皮肤好像变黑了点。

    5.

    一年相安无事，转眼是高二，这批学生们迎来了选科与分班。

    夏哲远被安排到司空的班级，继续担任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6.

    再来说李莫然。

    高一一年的时间，她让大家彻底意识到，她的性格并不于她那柔和的外表相同。

    李莫然善交际，短短一年便拥有了一批足以称之为“死忠”的好友。

    是不是以为会有很多男生围绕在她身边？然而并不是。

    李莫然喜欢司空的事，是与她的那张脸蛋儿一同出名的。

    暗地里，有个女生曾这样评价过她——“自从看到过李莫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百媚千娇……”

    由此，便可想而知她的美貌的出名程度与速度。

    与司空之间的事情也是如此，不消多说。

    看到女神已经有了明确的心仪对象，其余样貌平平的男同学自然也不会再觍着脸凑到李莫然身边。

    但自从高二分科后，司空选文，李莫然选理，两人各自的教室一个在走廊最东头，一个在走廊最西头，平时的相处状态也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偶然碰到一块儿，眼神一碰外加点头示意，都算是一个很完整的打招呼流程了。

    众人都在私下暗暗猜测，李莫然估计已经“释怀”了。

    至于司空，他没什么好说，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像用一杯水泡出了一杯水一样的无聊。

    可怜的是那些苦苦暗恋着李莫然的男同学，好容易才看到入场券的一角，李莫然身边却又多出来个新人——

    你以为是什么拥有着帅过司空的绝世神颜的大帅哥？NoNoNo，这个“新人”，是个比司空李莫然他们要小上一届的……学妹。

    性别问题暂且不论，让我们先来简单认识一下这位妹妹——

    这学妹名叫乐嫣，留着长度到下巴颏儿的短发，一双大眼睛，样貌甜美可人。

    想当时，夕阳落进走廊里，暖洋洋的黄色光晕像是把乐嫣整个人泡进了蜜罐。又恰巧那个时间里李莫然来乐嫣这层楼中找老师，一眼便看上了。

    挽挽鬓发，直接走过去要了联系方式。

    什么老不老师的，就压根顾不上了。

    然而就从这一刻起，一个新的故事已然拉开帷幕。

    ——呃，这么一想，说是拥有“绝世神颜”，好像也没错。便给前面说过的那段话儿改个半对吧。

    鉴于乐嫣的性别，一开始李莫然的小姐妹团只是以为这是团队纳新，直到某天一姑娘偶然看到两人在学校操场一角落啃上了，这才反应过来——好哇，我拿你当姐妹，你却自个儿偷摸变成嫂子了！

    此后，李莫然的小姐妹们纷纷摇身一变成为百万瓦的巨型大灯泡，无时无刻不在闪耀着自己突兀又刺眼的光芒……

    7.

    高二开学没多久，学校组织了一场运动会。

    司空身为他们文科班中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身形又最是出挑，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一千米跑的重任。

    等真正来到运动会开始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很激动。

    一千米是最后一项，安排在下午的四点钟左右。

    夏哲远穿着件简单的纯白T恤走过来找司空，很温和地笑着说：“尽力就好，尽力就好。”

    司空应下，回来的时候捧着块银牌。

    广播里还在播报着金银铜牌各自的得主，只是临近散场，大家闹作一团，没有人留心去听广播。

    除了夏哲远。他看上去真的很高兴，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笑呵呵走到司空身边，在口袋里翻出张手帕纸，递给他擦汗。（他们那伙男生一般不会随身带卫生纸……）

    随后，又看司空脸上发红，又找了瓶水来亲自扭开递给他，并嘱咐他小口慢饮，最好是在口中把水含温一点再咽下去。

    运动会结束，又是校长讲话又是学生领奖，就不提了。

    值得一说的是，在这之后，夏哲远颇有闲情逸致地给全班集体照了张合影。

    当时的北哲还是个又破又旧又小的老校，操场连看台都没有，学生们看运动会都是各人拖着各自的凳子下来，按班级坐定，每班各占一小块地，有序地坐落在跑道外侧的空地上。

    还好招的学生也不算多，挨挨挤挤也是勉强可以坐得下。

    而那张照片里，每个人都神情明媚地朝着镜头笑着比耶、比爱心。

    他们拥有了自分科以来的第一张班级大合影。

    后来，有一些胆大的学生来借夏哲远的手机过去，与伙伴们三五成群地一起拍些照片。偶尔也会有来找夏哲远合照的，夏哲远都一一配合。

    照片里的他温文尔雅，很是好看。

    司空是最后一个去找他的。

    两人并肩站着，司空比夏哲远要高出不小的一截。

    夏哲远也不甚在意，高举着手机，按下快门。

    他永远还是那一副温和的笑，不一样的是司空，他脸上的表情是酷酷的，摆出的pose也是酷酷的——是一个双臂交叉在胸前，然后一只手手背朝外比V字的手势。

    只有耳廓，被夕阳从后面这么一映，红得格外艳亮。

    于是他们也有了第一张合照，背景是艳红的夕阳。

    8.

    高二下学年，校方办了场文艺汇演。

    有点像是升入高三之前最后的疯狂。

    司空挎着吉他站在舞台中央的时候，大礼堂中的某一块区域忽然爆发出惊人的掌声。

    是司空所在的那个班级。

    他们本就坐得比较靠近舞台，夏哲远更是跟往前溜了一段距离，直至站到距离舞台很近很近的地方，举起小相机开始录像。

    司空脸上的表情不多，斜挎着红黑色电吉他，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弹奏的是当时刚刚发行不久的歌曲《我好想你》。

    随着弹奏的进行，现场众人逐渐high至高峰。

    司空依然很是淡定。

    只是会在目光移向夏哲远的镜头时，略略翘起嘴角，露出点察觉不出的微笑。

    9.

    演出结束，司空从后台走出来找到他们班所在的区域，坐在偏后排的地方。

    夏哲远坐在他旁边，看着司空头顶的发丝正被空调冷风吹得小幅度地晃。

    “穿上外套吧，当心着凉。”夏哲远说。

    司空不以为意，抿着唇笑，又说自己不冷。

    10.

    结果，次日。

    司空感冒了。

    第一节课是语文，夏哲远站在讲台上，瞧着下面趴在桌子上，活得像死了一样的司空。

    千言万语都噎在心里。

    11.

    明明早上还仅仅只是感冒，上过一上午的课之后，脑子就像超负荷的电脑CPU一样，开始发热发烫，头痛欲裂。

    但居然还是顽强的硬撑下来了，（语文课趴着大概只是因为夏哲远比较好欺负…）只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实在头晕得厉害，连食堂也没有去，直接去了宿舍。

    司空睡在下铺，几乎是直接栽倒在了自己的床位上。

    听到了宿舍门发出“吱嘎”的响声，也懒得去管，只是模模糊糊地想，是谁吃饭速度这么快。

    他这个没去食堂的都还没躺下多么一会儿呢。

    “司空，司空？”声音从身边传出来。

    “要是真的很难受，就去请假吧。”

    司空眼皮又热又沉，此刻更是抬都没抬一下，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在北哲请病假，像要扒层皮。夏老师也不会同意。”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当年的北哲中学一直以管理严格闻名，假是能不请就不请的，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说完之后，并未听到对方的回复。司空还以为是自己烧晕过去，失去知觉了。

    但其实，他还是颇清醒的——保持闭着眼睛的姿势，转转眼珠，那干涩发痛的感觉便足以证明这件事。

    那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声音？

    司空疑惑地掀起眼皮来，眼前霍然是夏哲远的一张脸。

    司空：“……”

    “是谁说我不给你准假？”夏哲远有点好笑地问道。

    “……”司空虚弱地咳嗽两声，慢慢儿把眼睛闭上。

    “到底要不要回家？我给你准假的。”夏哲远说。

    “不要……回家也没有人照顾我。”

    夏哲远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道：“你爸妈呢？”

    “我妈在国外。”

    夏哲远的手忽然发起颤来，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但还是问了。

    “那，你爸爸……？”

    “我不想说他。老师。”

    “……抱歉。”

    “要是真的不想回去，我去帮你去买药和饭菜好了，午饭想吃点什么？”

    司空闭着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不吃饭，连药都吃不了呀。”夏哲远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着急，“你再好好儿想想，有没有想要吃的？我都给你买。”

    “……粥吧。”司空说。

    声音不大，但夏哲远听到了。

    “粥是吗，你想喝什么？皮蛋瘦肉粥好吗？”

    司空点头。夏哲远便很快速地跑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带着感冒药退烧药头疼片体温计等等一系列药品，以及皮蛋瘦肉粥，当然还有其他的便当。

    这个时间点恰是同学们陆续吃完午饭回宿舍午休的时候，第一个回宿舍的人猝不及防看到夏班主任，唬得当即就要往外走，被夏哲远又好气又好笑得叫了回来——虽然很快又尿遁逃跑了。

    恰好司空这间宿舍人少，一直都是只住着两个人。这同学跑了，房间里便只剩下司空与夏哲远。

    那时的司空，每一个骨头缝儿里仿佛都在细细溜溜地往外渗着痛感，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坐起身子。夏哲远只得费力地伸过手去，把司空扶了起来。

    司空试着自己拿过粥来，喝了几小勺，便失了力气般，手一抖，险些把粥撒在床铺上。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夏哲远的眉头紧蹙起来。

    他只好留下，拿过勺子和小碗儿，把粥一点一点地喂给司空。

    吃到一半，司空却有气无力地笑起来。

    “怎么了？”夏哲远轻声问。

    司空说：“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报答你呢，夏老师？”

    他的声音很轻，又哑得厉害。

    夏哲远却笑了，说：“你现在好好学习，将来活得好好的，就是报答我了呀。”

    司空看起来有点晕晕的，却又笑得特别甜。与平日冰王子的模样毫不相同。

    他点点头：“好啊，我一定做到……”

    12.

    剩余的高二时光里，就再没发生过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

    于是，匆匆的，他们的高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