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知是不是夏哲远的错觉。
升入高三后,他和司空之间好像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夏哲远的年龄与这些学生们相差不大,因此学生们都不怎么怕他。只是他并不是什么待人热络的性格,倒也不会与学生走得过分的近。
那么,司空和他越来越熟的这件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细说起来,大约能追究到高二下学期的末尾——
司空生病,他中午到他宿舍帮忙照顾。
大概就是在这之后吧,两个人之间接触的次数比先前要稍微多上一些。
你问是什么接触?
……
眼神接触。
但随时间推移,就比如说到了现在的高三,这种“接触”开始变得越来越“实体化”。
最直接的一个现象是,司空开始频频到他的办公室来问问题。
是好事啊。夏哲远心想。
司空这孩子本来就聪明,又是身在北哲这样的重高。最后一年努努力,高考上个985、211,那不是轻轻松松嘛。
一次司空找他看作文,工程量相对较大一些,于是就挑了个大课间过来。
夏哲远也很认真地读了一遍,又详细地给出些修改建议来。
司空听罢,毕恭毕敬地道谢,弄得夏哲远也满心欢喜。
“夏老师对我这么好,我都快要爱上老师您了呢。”
这话倒是惊着了夏哲远,下意识便道:“你,你不是……”
话刚出口,又意识道不对,忙停住没再多说。
可司空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问说:“不是什么?”
夏哲远轻咳一声。
司空继续站在夏哲远面前,一双狗狗眼看着他。
夏哲远就有些扛不住了。
和司空熟悉后,他便察觉到,司空并非同外表看起来那般高冷,也是有着很多可爱行为的。
而夏哲远总是对这些可爱无计可施。
“高一的那个女生,叫李莫然——她,她不是在追你么?”
夏哲远刻意压低了声音,也幸好与夏哲远近邻的老师此时都不在位置上,倒也没有被什么不该听的人给听去。
司空倒是微微乖巧地一笑,说:“早就过去了,而且学校又不让早恋。”
夏哲远也笑,喝了口茶说:“你还蛮有觉悟的嘛。”
“……我还以为老师您看不出。”
“哪儿的话呢,都是那个时候过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倒是真心觉得,你俩很相配呢。两个都是好孩子呀,要不是校规在这里——”夏哲远难得一改往日儒雅正统的模样,打趣地看着司空。
司空满是一副惊奇表情,好奇地追问:“‘好孩子’?好在哪儿?”
夏哲远又悠悠啜一口茶:“哪哪儿都好。而且……”
司空眼睛亮晶晶地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这张脸,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哦?”司空明显被吊足了胃口。
不想夏哲远却及时打住了话头:“好了,好了。再说就多了。快到上课时间了,你先回去吧?”
司空只得退出办公室。看似很是在意,实在倒也没在夏哲远的话儿上留太多心。
这世上长得像得人多了去了,儿子还像父亲呢,再正常不过了。
他脑海中的人是李莫然。
说旧情复燃是不存在的,他是真的没有喜欢过李莫然。
只是李莫然最近的风评好像不太好——哦不,或许可以说是一直不太好。
李莫然和乐嫣之间的恋爱关系,这几乎是个除了老师以外众所周知的秘密。
只是在传言里,李莫然水性杨花,隔三差五便会听到某某又和李莫然亲在一起了这种花边新闻。而这个“某某”,有男有女。
不过这并不奇怪,李莫然长得好看,家境也好,身边的追求者多,这种现象不足为奇。
只是有一点——李莫然从未被人传出过与乐嫣分手的消息。
无缝衔接的人已经足以被唾弃,更何况是她这种……脚踏多条船。
不过有句话——“备胎可以是任何人,乐嫣只能是乐嫣。”
无论李莫然的鱼塘再大再宽,也撼动不了乐嫣的地位。
有不少的人猜测过乐嫣如此专一地跟在李莫然身边的原因,但却都没有出现过一个十分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顶多就是一些“图钱”“同性恋博眼球”“和自己大一级的人搞在一起有面儿”之类。还有人说,或许乐嫣根本就没有爱过李莫然,不过是图个新鲜,图个面子,图点钱之类的。
不过十七八的孩子,怎么疯怎么狂的都有。
都很正常。
至此,一切都还很太平。
14.
“王老师,听说你们班最近出了件大事?”
闲暇时间的语文组办公室内,一群老师围在一起,打探着校园内最新的一场奇闻。
这王老师也是语文老师,教任北哲理科重点班,而且也兼任班主任。
“快别提了,”王老师摆摆手道,“最近可真是坏事赶上堆儿了。”
“哎老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据说是早恋?那给个警告也就过了吧,可我怎么听着这次校长要记过处分呢?这么严重啊。”
“是啊,你说早恋也就罢了,她还是同性恋,对象又是高二那级校长的表外甥女……”
“哦?就是那个叫乐嫣的学生?”
“是她。听她和校长说的,是我班学生强逼着她处的‘朋友’。”
“难怪罚得这么重……”一老师点点头,“不过啊,我怎么记得你说,给记过处分的这女孩儿是你们重点班的尖子生?”
“这不就是说。别看成绩好,长这么骚气,压根就是个狐狸精。被她这么一害,我今年的评优可就都没啦……”
15.
没过几天便听说,乐嫣转学了。
又过上几天,在一个很安宁的午后,一位管女生宿舍的嬢嬢来报,某宿舍的门打不开了。
最后,是暴力撞开的。
李莫然吞药自杀,死在了北哲。
尽管校方一开始还力求保密,却仍被一些趁着大课间赶回宿舍取东西的小女孩儿们看去,不出一下午的功夫便传遍了整个校园,甚至在社会上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王老师接到举报,因多次凌辱学生外加其他种种恶行被革职。
那天是六月一日儿童节,他们高三。
距离高考仅剩一个星期。
16.
高考结束后的第七天,该聚的人都聚了,想疯的也都疯过了。
司空赶回西城——他从小生活的那座城市,参加了司原的葬礼。
司原是他的父亲。
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在以前,司原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名叫黎麦。
黎麦曾挽着司原的手臂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你瞧,你是原野,我是小麦,我们本就该是一对儿的。”
司原宽阔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道:“是啊。”
黎麦怀孕的第八个月,发现司原去找了他的小情儿。
或许他一直都在找,只是黎麦刚刚知道而已。
多方顾虑,她选择忍气吞声。
再后来,她生下了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取名司空。
司空出生的第三年,黎麦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事业也在稳步攀升。
又一次发现司原的小情儿时,她选择了离婚。
司空的抚养权判给了司原。
小小的司空含着一汪眼泪扯住妈妈的衣角:“妈妈,你不爱爸爸了吗?”
黎麦蹲下身,柔声道:“我当然爱他,不然,怎么会有你呢?”
“那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
黎麦不知道如何向只有四岁的司空解释这件事。
她爱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世上有那么多有着家庭却依旧养着小情儿的款爷,有的人甚至是正大光明。怎么偏偏就她不能接受了,偏偏就她渴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司原做不到,她也受不了。
那就只好走了。
她的离开让那时的小司空恨了很多年,等到大了懂一点事,他便又恨上了司原。以及他的那些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小情儿。
自初中起,司空便一直选择住宿,他不想看见司原。
直到十四岁的一天,学校因某些原因临时通知放假,住宿生也要求离校回家。有的学生打了电话等着父母来接,司空则是自己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打开家门后是不堪言的声音,司空当然能明白那是什么。
他没有走,呆立在门口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声音竟来源于两个男人。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司原的这一癖好。
但是,为什么?
在便利店坐到了十点钟,面前作业簿上的字都搅成了一团,看起来像个魔鬼。
那是在2009年,一个很冷的冬天。
17.
葬礼后,司空刚刚知道,司原在北哲中学附近还有第二套房子。
这之前的第一套房属于司空。在确定司空要在北城的北哲中学就读高中的那个暑假,司原在北哲附近买了一间新房,作为他初中毕业的礼物。
尽管当时的北哲中学还在实行封闭式管理,强制所有学生住宿,放假的时间寥寥无几,但这确确实实成为了司空高中三年以来的家。
这一点上,司原做得还算体贴。
或许他察觉出了司空对他的嫌恶……又或许只是为了给他自己留出更多的私人空间,以便能够更方便的交欢。
但司空都不在意了。
而这所谓的“第二套房”,距离司空的房子仅有一个路口的距离,但它是属于司原自己的,且司空从不知道这一回事。
这就很值得奇怪了。在司空读高中之前,司家人向来定居西城,那司原又为什么会在北城买下这第二套房子?
18.
在西城待过几天,司空又返回了北城。
不过他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他要负责整理这间属于司原的房子内的,司原的遗物。
这房子的装修风格与家具排布都与司原在西城的那间房极为相同,但真正属于司原的东西却并不多。
司空收拾出了些属于司原的日用品,还在这里找到了一只相框,与一台算不上新的小巧相机。
19.
相框里那张照片,背景是在夏天的海边,海天交界处,旭日东升。
其中一个人抿起唇,笑得有些腼腆。
司原一手举着镜头,一手抓着对方纤细的手腕儿。
两人的手指上,都有一枚闪亮亮的戒指。
20.
而那台相机。
司空盯着它看了片刻,神使鬼差地按下了开机键。
相机居然给出了反应,缓缓地开了机。电量还有不少,这说明在在不久前,司原有可能给这东西充过电。
这相机算是大众品牌,司空也会用。好奇心驱使,他一张张看完了里面的照片。
其实照片只有寥寥几张,明显不是最近新拍的,且背景都是在司原西城的家中。
司空查看了下第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在五年前——2009年,7月20日的凌晨1点23分。
而那第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在昏黄灯光下的睡颜。
可能是时间处于夏季的缘故,男人肩膀裸露,脖颈处有着不大明显的吻痕,嘴角还带着浅淡的笑意。
加上这个侧躺在身边的拍摄视角,足以看出他们间发生过什么。
对于司原这样风流成性的人来说,这大概都是正常的,甚至是可以被理解和被接受的。
如果。
这两张照片里的人,都不是夏哲远的话。
21.
“家里进贼?!”夏哲远猛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报警了吗?”
“报过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还隐隐有些发抖,“老师,我家里没有人,我记得您住在附近……能来陪一下我吗,我家在……”
夏哲远仔细听着地址,认真地记住。随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半。
他犹豫一下:“好,我马上来。”
蹬上自行车,火速向那个地址赶去。
司空这小子,也真是有心。不过是在开学的时候随口提了一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居然真的被他存了三年。
就连住得近这回事,也是在歇过假期后的返校路途中,偶尔遇到司空,彼此闲聊时说出来的。竟也被记住了。
夏哲远一边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一边控制不住地想东想西。
22.
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夏哲远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客厅的地板上的确一片狼藉,但那些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只需一眼,便足以认出……
“夏老师快进来吧。”司空几乎是暴力地把夏哲远扯进屋内,大力摔上了门。
目光短暂地扫过夏哲远,不难发现,在此刻,那张平日里儒雅柔和的脸也布满了惊恐之色。
司空轻轻一笑,举起相机说:“夏老师您瞧,这是我爸爸的相机。”
夏哲远看到了相机里那张属于自己的脸。
眼睛同时扫过照片的背景——是在司原的卧室。
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紧接着的下一秒,手指长驱直入。
痛感实在是太明显,夏哲远拼命挣扎着:“司空!你做什么!”
司空手上的动作根本没停,夏哲远气极,扬手一个耳光吼道:“放开!你疯了!?”
司空耳边一阵嗡鸣。眼前因激烈的情绪而阵阵发黑。
羞耻,激动,愤怒,反胃,厌恶,心脏像是快要爆炸。
他感受得到夏哲远在发抖——实在是太紧了。
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哭了,司空的眼泪落在夏哲远瘦削的背上。
23.
“司空……呃!”夏哲远一开始还在奋力反抗,现在竟不再了,“我不知,嗯道,司原有……妻子,还有……孩子。他啊嗯……和我说、他……单身。你气我……打我、都好。可为,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这样”?
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可我没法告诉你。
24.
结束后,夏哲远连抬起眼皮都很艰难,却还是硬撑着轻声说:“司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去死。”
司空静默着,片刻后忽然道:“夏老师,你知道……他车祸的事吗。”
明明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夏哲远却听懂了。
他再次小幅度地挣起来,满布血丝的眼睛带着些绝望地看向司空:“你是说……司原死了?”
司空淡淡嗯了一声。
夏哲远不再挣动了。最终,缓缓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他看起来很疲惫,不出五分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司空抱他去了浴室,那里面有浴缸。司空接了水,帮夏哲远做清理。
渐渐可以听到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清理后从浴室出来,夏哲远还是睡着——又或许是晕过去了。
司空把他抱到了一间有着双人大床房的卧室里。
雨越下越大,街边的灯影映在被雨水浇湿的落地窗上,沿着水迹被撕成一条一条。
夏哲远自己的衣服肯定是不能再穿着睡觉了,但司空瞧着他那瘦弱的身边,又担心什么都不穿会着凉。
司空想起在自己收拾这屋子的时候,曾在衣柜中翻出过几件睡衣,虽然它们现在已经被集中放到一个纸箱里去了。
……
最终还是再翻出来,给夏哲远穿上了。
居然还很合身。司原平时会穿这一码吗?
他们在司原这座房子内凑合着睡了一夜。
这一夜过得很不安稳。
夏哲远梦到了司原。
25.
隐约能感觉到夏哲远颤颤巍巍翻身下床的动静。司空抬了抬眼皮,卧室内光线一片昏暗。
“……夏老师?”司空迷迷糊糊地叫。看样子天应该还没有亮呢。
“我去洗手间……不用管我。”
司空囫囵应道:“卧室正对面就是洗手间……”
又不太踏实地睡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夏哲远回来的动静。
司空便又喊:“夏老师?”
没有人回答。
这下他有些醒过来了,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喊。
还是没有人答。
他急忙下床,快速地把家里找了一圈儿,都没有夏哲远的身影。
随后他便注意到,原本堆沙发下的夏哲远的裤子与鞋子都消失了,才意识到他是跑了。
外面在下雨。
夏哲远的手机还摔在地上。
他会去哪儿?
司空心头一跳,抓起地上堆着的,自己的衣服,草草往身上一套。
穿上鞋后,却没有在司原这房子里找到伞。司空管不了那么多,狂按电梯冲到楼下——
一地的血,混着雨水淌得触目惊心。
血泊中央的人是夏哲远。身上那还可以依稀认出的,司空为他穿上的睡衣足以让司空确定……
清晨七点钟,又加上下雨,附近只有几个年纪偏大的人围在那里。
有人在打电话报警。
司空走过去,一大爷还以为他好奇,叹口气摇摇头对他说:“摔成这样,活不成了。”
他没有说话,继续走近。
最终,在夏哲远尚且完整的手腕处,落下一个吻。
26.
短短一个月内,北哲中学一师一生死了两个人。急得校长直捏眉心,恨不得当场把职位辞了去。
最终,还是渐渐归于平静。
又一学年,新官上任,校园翻新。北哲的学习氛围竟不再压抑似从前,名声倒也一日好过一日。
校园里,众人来了走了,聚了散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那么多的恩恩怨怨。
十年时光匆匆而过。
2024年。
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