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破晓,不知谁家房顶上的鸡,扯着嗓子嚎叫,吵的院中的狗吠。
这动静不小,我睡眠又不太深,左右翻个身,耳旁的杂音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乱的,吵的,双眼一睁,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墙。发呆半晌,坐起身于黑暗中摸索拖鞋。
推开塑料门,趴在水泥糊成的半人高墙壁上向下看,到底是天刚明,没什么好看的。
这院是个二层楼,两楼的走廊呈L型,长的那一廊住人,短的那一廊被居民搁置杂物,楼层并不是封闭型的,半敞开,没有顶,抬头是天,低头是院子,住在二楼的人总担心扭头见不着自己的孩子。
天空泛着一种低沉的蓝,压得人喘不过气,食指尖夹着根女士长烟,手腕碰上那水泥壁,烟灰落下一层,风一吹,沾在我的灰色衬衫上,我对着口卷深吸俩口。
白烟升在眼前,遮挡我的视线,就只是看,看什么,我不清楚,这样大脑放空就好。
隔壁房间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不过一会,一个女人走出房门,她要去二楼楼梯尽头的洗手池。经过我身旁的时候,面带笑容问了声。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水流的声音出现,接着是煤气灶点燃的声音,滋滋啦啦,我闻到了青椒的味道。
天空渐渐泛白,光撕破了夜的幕布,太阳冉冉升起,风卷着三四个烟嘴没了踪迹。
太阳有些烫人皮,我重新钻进小屋里。
小屋布置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数不清的书仍的满地都是,入目一看是乱的,看久了也就那回事。
肚子发出咕噜的叫声,漂泊在不知何处的思想回了现实。一看手机,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太阳发出余晖,也不觉刺眼烫人皮了,我抱着个西瓜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楼梯口出现一抹身影,人高高瘦瘦的,黑黄的皮肤看着油亮亮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上身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T恤,下身一条黑色的束脚裤,手上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她快走近我的时候,我才慢悠悠站起来给她腾过道的地。
她问:“小伙子,你这瓜多少钱一斤买的?”
“一块。”
她诶了一声:“买贵了。”
话音刚落,隔壁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小男孩像个卤蛋一样黑,大概四五岁,蹦蹦跳跳的跑到这女人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喊道:“妈,我姐打我。”
有俩女孩扒着房门,看着没比这卤蛋大多少,转着滴溜溜一双大眼,看向这里,我感叹基因的强大,这几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随口问:“你们家仨孩子啊?”
她摇摇头,说,四个。
我不吭声了。
她自言自语说,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晚上坐屋里琢磨事。听到走廊里传来吼叫声和哭喊声,拉开窗户一看,一个男人在打下午那小男孩,他揪着小男孩的耳朵从房门口提到楼梯口,那小孩脸涨红,哭的似乎喘不过气,鼻涕混着眼泪糊了满口,耳朵被扯到一个扭曲的弧度。
女人跑出来了,扒着男人的小臂,哽咽道:“王二,你别这么打孩子,他才多大。”
王二腾出一只手拿出嘴里的烟,大吼:“我教训孩子的时候,你给我滚远点!”
烟剩下一指节,王二随手一扔,扔到女人的身上,火星烫熟她的肉,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样的事在我搬进这个平房的时日里,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这一天早上,也许是熬了通宵的原因,枯木一般的身体急需一些生命力。我立于门外等着天泛白,等着日照万物。
这院里的人陆陆续续的走了。
那女人正在刷锅。
我今天才知道,她家的大女儿也在这住着。
“刚刚走的是你家大孩子?”
她嗯了声,说大孩子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
“不上学了吗?”
“上学有什么用?她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的。”
我没吭声。
看她从房间里搬出脏鞋脏衣服,拿了个马扎坐在水池边涮洗,一遍又一遍,不知倦般。
我轻声问她,你不累吗?
她点头又摇头,她说没有累不累的,她说这是她该做的。
我哑然失笑。
我望着院中那四只狗,母狗瘦成竹竿腿,腿肚子走着打颤,三只小狗追在它后边吠叫,追那垂在地面上母狗的□□。
“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都好。”
我想哼笑出声,却只是点点头。
视线略过她胳膊上一连串狰狞的疤痕,我问:“胳膊上的疤?”
她突然不吭声了。
我再抬眼看她的时候,满是褶皱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说我欠他们的,我得还他们。
烟头上的灰落在我的手心里,烫的我收紧手指。
大铁门外有电车喇叭低鸣的声音,她面上又堆起笑容,粗糙的五指抹一把脸,转回身说:“我去给一家人做饭去了。”
楼道里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王二提着一件啤酒。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垂下眼皮点烟,火星子擦上烟头,明亮了一瞬。下巴微抬起,这次真笑出声了。
他可能感觉奇怪,瞅了我一眼,没吭声,脚步如飞走入房间。
塑料板门没隔音,我听到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和气。
“还没做饭呢,草,我他娘等会就要去干活了。”
“王二你,又买了这么多酒,别老喝那么多酒。”
房间响起砸东西的声音:“你别管我!就只是几瓶啤酒,一天天什么事都管!”
女人沉默的走出房门。
我看也没看一眼。
今晚月亮圆,我手里握着半空的酒瓶,坐在楼梯口数星星。
身后有人,我挪挪屁股坐在楼梯一侧,那人不动,反而阴阳怪气一句,也不知道坐这干什么,挡人路了。
我没回。
他小声说了一句有病吗。
手一松,空啤酒瓶滚落几个台阶,碎成玻璃渣的瞬间发出彭一声,那王二一惊,匆匆下楼梯,边走边骂骂咧咧,精神病。
我起身,冲正下楼梯的人喊了一声傻逼。
那傻逼身形一顿,折返到我身前揪着我领子,狠狠一推,也许那天是真醉了,我被人打了一拳还笑,笑得嘴角大咧。我嘴里吐不出干净话,我骂二百五的垃圾。
拳头一下下落在身上,疼得我胸口发闷,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人揍了的时候,那时候嘴角还挂着血口,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接着按着他的肩膀压在地上。
那女人来了,把我俩拉开,我回头一看见她眼睛里的泪水,更是心烦,大喊,你不是活该吗?!
后面如何我记不清了,就记得我扔了几张红票给他们,抬头一看夜空,星星还在,多亮啊。
再远看,万家灯火阑珊,我突然觉得好笑,我真是有病了。
嘴上说,给这傻逼看病。
我骂他呢,我就是不觉得王二脑子正常,我侮辱他呢,那几张红票治得了什么病。
我拍拍屁股,卷走房间里的几张稿纸,背上一个双肩包,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院子了。人们说狗改不了吃屎,我想人也是一样的,本质都爱犯贱的,可我就是不懂。
我搬离了这处小院,去哪,哪都行,离这些远点就行。
我问自己,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让人看得这么痛苦,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我走了。
那个时候我的文章仍然没有什么起色,我也对这件事没有几年前的那般执着了。它成了我业余打发时间的东西,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刚刚结束一天的牛马工作。
十点,嘴上犯烟瘾,随便村里找了个便利店,我结账的时候,许是手机破网不好用,二维码半天扫不上。
一个女声试探问:你是安飞吗?
二维码终于扫上,我付了账,抬头一看,实在是有缘。
我笑了,说好久不见萍婶。
聊了几句,我一看时间,快十一点了,要匆匆告别。
她留住了我,从兜里拿出几块糖,脸上洋溢着笑容,她说,我女儿今年结婚了。
我一愣,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我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遍。
我立即问,你女儿多大?
她说,十七啦,到年龄了,我们那十五六都有嫁人的。
我如坠冰窟,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个奴隶的诞生。
我摇头,一直重复说太早了,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