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程越盯着墙上的解剖图发了三小时呆。当敲门声响起时,夕阳已经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程越!"姜浅柠的声音透着雀跃,"我有好消息!林教授同意让我参与..."
门开了,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程越站在阴影里,表情冷峻如冰。
"怎么了?"姜浅柠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舒服吗?"
程越侧身让她进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她手中的资料。姜浅柠注意到书桌上摆着两本相册——一本是他母亲的,一本是他父亲的。
"我们需要谈谈。"程越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姜浅柠的心突然下沉。她熟悉这个语调,那是程越每次要推开她时的前兆。但这次有什么不一样,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
"我考虑了很久。"程越机械地说着,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某一点,"我们...不应该继续这种关系。"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姜浅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为什么突然..."
"不突然。"程越打断她,"我一直清楚我们不适合。只是..."他苦笑一下,"被你的执着暂时迷惑了。"
每个词都像刀子般精准。姜浅柠的手无意识地抓紧衣角:"那...手术室里你说..."
"术后谵妄。"程越迅速回答,仿佛早预料到这个问题,"麻醉清醒期的无意识言语,医学上很常见。"
姜浅柠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曾无数次回味那个瞬间,程越蒙眬的眼神和那句含糊的"我喜欢你"。现在他告诉她,那不过是个医疗现象,就像发烧时的胡话。
"我不信。"她声音发抖,"那之后的种种呢?生物反馈训练,参数调整,还有在林教授家..."
"感激而已。"程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你是个很好的护理者,但我从未..."他深吸一口气,"从未爱过你。"
这句话终于击穿了姜浅柠的防线。眼泪无声滑落,但她倔强地仰起脸:"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程越抬眼,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冰冷如铁:"我不爱你,姜浅柠。从来不曾。"
一阵剧烈的耳鸣袭来,姜浅柠几乎站不稳。她的心脏狠狠抽痛,难以置信的望着程月,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她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最终,她猛地转身,夺门而出。
门关上的瞬间,程越像被抽走全身骨头般靠立在墙边。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眼睛死死盯着姜浅柠离去的方向,仿佛要透过门板再看一眼她的背影。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倒下了。
腕间的手环疯狂闪烁红光,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房间。
世界在这一刻被撕成两半。一半是现实——他的后脑重重撞上地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另一半是意识——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每一秒都黏稠得令人窒息。
强直期的肌肉痉挛来得又快又猛,程越能清晰感觉到每一块骨骼肌是如何背叛自己的。先是咬肌僵硬,牙齿死死扣在一起,舌尖尝到铁锈味;然后是手指,它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扭曲成古怪的弧度,指甲在地板上刮出五道苍白的痕迹。
在抽搐的间隙,他的意识漂浮在某个奇异的维度。这里的时间不再流动,而是碎成闪回的片段:
- 十七岁那场车祸,挡风玻璃蛛网般裂开时,父亲转向他的最后一个微笑;
- 母亲日记本上晕开的字迹:"庆峰今天又为我哭了";
- 姜浅柠踮脚帮他整理衣领时,发丝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这些记忆像被暴风雨卷起的照片,一张张拍打在他的意识上,又迅速被下一波抽搐带走。
最痛的不是身体的痉挛,而是清醒地意识到:姜浅柠不会回来了。这个认知比任何抽搐都更剧烈地撕扯着他的胸腔。监测手环发出尖锐的警报,红光在墙壁上跳动,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但他已经分不清这警报是为他的癫痫,还是为那颗正在死去的心。
他的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既像呜咽,又像哀求。唾液混着血丝从嘴角滑落,在地板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恍惚中,他看见自己右手的疤痕——那道解剖课上留下的伤痕,此刻正随着抽搐诡异地蠕动着,像一条想要挣脱皮肤的蛇。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姜浅柠父亲的话具象成实体,像手术缝合线般缠绕住他的心脏:每一圈缠绕都带来新的疼痛,不是生理的痛,而是那种钝钝的、绵长的,会随着呼吸持续发作的痛。
"你忍心看她变成第二个你父亲吗?"
然后,黑暗终于仁慈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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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授办公室的灯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教授摘下眼镜,指腹重重按过酸胀的眼眶。电脑屏幕上,姜浅柠的家庭关系图清晰可见——父亲姜志明,源恩药业质量总监;舅舅康源恩,董事长兼执行总裁。而源恩药业,赫然在列林教授课题组新药NX-17二期临床的竞标企业名单中。
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警告。林教授想起家宴上姜浅柠低头剥虾时,程越悄悄将她讨厌的香菜挑进自己碗里的动作;想起实验室里她为程越记录的用药时间表,每个数字旁都画着幼稚的星星月亮。
"这丫头要是演戏,未免也太..."他喃喃自语,突然被手环监测终端刺眼的闪烁警报打断。
屏幕上的心电图瞬间变成锯齿状风暴,血氧数值断崖式下跌。三分四十秒——这是程越近两年最长的发作记录。林教授抓起外套冲出门时,撞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姜浅柠刚交的课题报告上洇开,模糊了"迷走神经刺激对记忆巩固的影响"那行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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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混着刺鼻的恐慌。
"他晚上本来要表白的。"陈稳攥着程越的病历袋,指节发青,"连玻璃花房都布置好了。结果上午被个电话叫出去,回来就..."
林教授接过护士递来的知情同意书,签名的手突然顿住:"来电显示是谁?"
"没存号码。"陈稳压低声音,"但程越回来时口袋里露出半截药企宣传册,我瞥见源恩的logo。"
教授的钢笔尖戳破了纸张。监控仪器的滴答声里,他仿佛看见姜浅柠父亲将文件推过茶桌的样子,看见程越翻到亲属关系页时骤然收缩的瞳孔,看见他回到宿舍后如何机械地撕掉准备已久的情书。
病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林月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发梢还带着室外的寒气。“爸!”他声音发颤,书包从肩上滑落,都顾不上捡。“程程怎么样?” 她昨天下午还和程越在图书馆讨论论文,没想到刚过一天就接到陈稳的电话。
林教授按住女儿发抖的肩膀:“先冷静,镇定剂刚起效,现在需要观察。”
林月扑到病床前,看见程越苍白的脸上的睫毛在不停颤抖,仿佛困在某个醒不来的噩梦里。林教授轻轻按住学生冰凉的手腕——那里还留着姜浅柠前天系上的红绳,据说能辟邪。
"先别告诉浅柠发病的事。"老教授对陈稳说,目光却落在程越锁骨下微微隆起的刺激器上,"等这孩子醒了...他看了看满脸泪痕的女儿,叹了口气”我亲自问他。"
窗外,夜风吹动未关严的抽屉,露出里面NX-17项目的标书草案。月光照在"利益冲突声明"条款上,那行"研究者直系亲属不得参与竞标"的字迹,像道新鲜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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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浅柠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悬在微信对话框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一周了。
程越最后那句“我不爱你,姜浅柠。从来不曾。”像一把钝刀,反复碾磨着她的神经。她不信——她怎么可能信?那个在手术苏醒后第一眼就喊她名字的人,那个偷偷画下她侧影夹在解剖学笔记里的人,怎么可能从未爱过她?
她咬紧嘴唇,终于点开聊天框,飞快地打下一行字:
「程越,我们谈谈。」
点击发送的瞬间,屏幕上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她的手指僵住了。
——他拉黑了她。
她立刻切到通讯录,输入“程越”,搜索结果空白。电话拨过去,机械女声冰冷地回应:“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又翻出□□、邮箱、甚至医学论坛的私信——全部显示“该用户不存在”或“消息发送失败”。
程越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像用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关联。
她不死心,又给林月发了消息:
「林月,程越最近还好吗?」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她又给陈稳打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接下来的几天,她试了无数次,林月的电话转入语音信箱,陈稳的微信始终显示“离线”。就连林教授的办公室也大门紧锁,助理只说“教授出差了”。
——他们所有人,都在躲着她。
深夜,姜浅柠蜷缩在宿舍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发红的眼眶。她一遍遍翻着和程越的聊天记录截图,指尖摩挲着那些他曾经温柔回复的文字,眼泪砸在屏幕上,晕开了最后一条他发来的消息:
「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多客套,多疏离,就像他们初遇时,他站在迎新处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砰!”宿舍门被推开,刘晓丽抱着两杯奶茶冲进来,看到姜浅柠的样子吓了一跳:“浅柠?你……你还好吗?”
姜浅柠猛地合上手机,胡乱擦了擦脸,挤出一个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刘晓丽盯着她红肿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她床边,递过一杯热奶茶:“我刚刚……碰到陈稳学长了。”
姜浅柠的手指一紧,奶茶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他说……”刘晓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程越学长已经三周没来学校了。”
姜浅柠猛地抬头:“什么?”
“陈稳不肯多说,但我看他表情不太对。”刘晓丽压低声音,“他说程越请了长假,连实验室的数据都是远程处理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姜浅柠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变得困难。三周?从他说分手那天开始,他就再没出现过?
——他到底怎么了?
是病情恶化了?还是……他根本不想再见到她?
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砸在手背上,滚烫得几乎灼伤皮肤。
刘晓丽慌了,一把抱住她:“浅柠!你别这样……他、他可能只是需要静一静……”
姜浅柠摇头,喉咙里挤出一声哽咽的抽泣。
——静一静?
如果他只是需要时间,为什么要删掉她的一切?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对她避而不见?
除非……
除非他根本没打算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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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图书馆前的梧桐树下,姜浅柠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林月。
"浅柠!"林月气喘吁吁地拦住她,"求你...去看看程程吧。"
这个久违的昵称让姜浅柠浑身一颤。
"他怎么了?"姜浅柠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林月的眼眶突然红了:" VNS刺激强度超过2.0mA导致喉返神经兴奋性异常,引发心率变异指数降至18ms...”齐主任说,这是癫痫持续状态伴心因性非癫痫发作"
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像锤子敲在姜浅柠心上。她想起分手那天程越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发作。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的声音发抖。
"程程严禁任何人通知你。"林月咬着嘴唇,"连陈师兄都被警告了。我是偷跑来的...明天就要飞回英国……我已经改签了一次,这次导师催我务必回去处理延期提交的论文"林月带着哭腔说,
她拉着姜浅柠在长椅上坐下,从手机调出一段视频——病床上的程越瘦得脱形,手腕上连着多种监测设备,却仍在发作间隙挣扎着删除手机里的联系人。
"他在删你的号码。"林月哽咽道,"但我知道他背得出每一个数字。"
视频里的程越突然抬头,仿佛透过镜头看到了什么,嘴唇微动。姜浅柠把音量调到最大,听到一声模糊的"浅柠...",然后画面剧烈晃动,像是设备被摔了出去。
"他发作时...一直叫你的名字。"林月轻声说,"清醒后却坚称那是谵妄。"
姜浅柠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林月突然抓住她的手:"浅柠,你知道程程为什么总推开你吗?"
"因为他..."
"因为他见过爱能摧毁一个人。"林月打断她,眼中闪着泪光,"他父亲葬礼那天,我听见他对着墓碑说'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像你爱妈妈那样爱我'。"
这个从未听闻的细节让姜浅柠如遭雷击。她突然理解了一切——程越的拒绝不是出于不爱,而是出于太爱。
"我去找他。"她站起身,却被林月拉住。
"先回家吧。"林月意有所指地说,"有些事...需要先和你父母谈谈。"
姜浅柠怔住了。一个模糊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你怎么知道..."
"陈稳告诉我的。"林月声音低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见程程手机上有未显示姓名的通话记录,回宿舍时兜里还揣着有源恩药业LOGO的资料”,她顿了顿,苦笑,“我父亲也猜到了”
姜浅柠的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林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轻轻塞进她掌心:"这是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她的指尖在姜浅宁手背上短暂的停留,像是某种无言的安抚,“等你...准备好了再去。"